白摩尼眨巴眨巴眼睛:“你一问,我反倒想不出了!”
    霍相贞亲自去了一趟馆子,忖度着给白摩尼预备了一餐好饭。坐在床边端了碗,他一口一口的喂给白摩尼吃。白摩尼吃了个心满意足,最后笑微微的叹了口气:“唉,大哥,你一来,我的腿都不疼了。”
    霍相贞给他擦了擦嘴:“平时疼得厉害吗?”
    白摩尼拧起了两道长眉:“疼得要打针呢。医生不想给我打,说是镇痛针打多了不好。他不给我打,我就使劲的大喊大叫。哈哈,大哥,我一叫,老赵就吓得满地乱转。像大狗转圈追尾巴!”
    霍相贞握住了他的手:“愿意笑就多笑笑。总之大哥在这里,你什么都不要怕。”
    白摩尼抓了他的手摇来晃去:“我不怕,我就是闷得难受。”
    霍相贞知道白摩尼闷得难受,可是在当天晚上,他还是乘坐汽车回了保定。
    午夜时分,他在旅部门口下了汽车,正好马从戎也是晚归。两个人是连着一个礼拜没说过话了,此刻正面相遇,马从戎戎装笔挺马靴锃亮,先是对着霍相贞“喀嚓”一个立正,随即抬手行了个百分之百标准的军礼,声音极其高亢,语气极其傲慢:“大帅好!”
    然后他狠狠的白了霍相贞一眼,昂首挺胸的先进了门。
    霍相贞被他搞了个措手不及。站在原地想了一想,他咽了口唾沫,还是没说出什么来,有心再踹马从戎一脚,可是马从戎已经走了个无影无踪。
    从此开始,霍相贞每隔几天便回一趟北京看望白摩尼——他眼看着白摩尼从满怀希望渐渐变成了焦躁不安。天气越来越热了,白摩尼带着一腿的石膏只能在床上枯坐。他那些花红柳绿的朋友们渐渐不再登门,他在医院中与世隔绝了。
    他透过玻璃窗子往外看,看天是那么的蓝,树是那么的绿,尤其是到了雨后的傍晚,隔着纱帘都能嗅到外界的清新喜气。他的左腿在石膏的禁锢中作痛做痒,他的关节也仿佛正在锈蚀僵化。他终于忍无可忍的闹了脾气,哭着质问霍相贞:“怎么还不好啊?我要难受死了!小顾当初也像我这样吗?”
    霍相贞呵斥了他:“躺下!现在骨头还没有长好,你就敢在床上张牙舞爪?”
    白摩尼抓心挠肝的对着他嚷:“我躺不住!”
    霍相贞被他闹得无可奈何,最后把心一横:“那就回家!到了家你再敢闹,当心我教训你!”
    然后他让赵副官长办了出院的手续,把白摩尼运回了自己家中。
    白摩尼得了意,虽然还是行动不便,但是从此至少可以见见天日,接接地气。如此又过了一个月,他在经过了美国医生的允许之后,终于得以拆除了石膏。
    拆除石膏的当天,他非常高兴,特地趴在床上给霍相贞写了一封信,描述自己此刻的感觉有多痛快。
    然而三天之后霍相贞从保定回了家,迎接他的却是个状如疯魔的白摩尼。
    白摩尼和一副拐杖一起坐在地上,坐了个东倒西歪。涕泪横流的仰起脸,他含含混混的哭道:“大哥,我完了……”他颤抖着抽了一口气:“我的腿不听话了……它不听我的使唤了……它还天天疼,疼死了……”
    他把双臂环抱到了胸前,畏寒似的开始哆嗦:“你们骗我……我成残废了……我不能见人了,我一辈子都完了……”
    霍相贞席地而坐,把他拦腰抱到了腿上:“完不了。大哥还在,你哪能完?”
    然后他搂紧了白摩尼:“医生说了,骨头长好了还得锻炼,你刚锻炼了三天,就坚持不住了?”
    白摩尼哽咽得快要说不出话:“大哥,现在……没人找我玩了……以后……也不会有了……”
    霍相贞一拍他的后背:“你那帮狐朋狗友,全断了才好。”
    白摩尼含着眼泪拼命摇头——霍相贞说得太轻描淡写了,本来他是朋友中间的宠儿,他最出风头最有地位,现在一下子落到无人问津的地步,他受不了。本来他比谁都强,现在他谁也不如,他们甚至都不屑于再理睬他了。
    他哭得呼哧呼哧,他的左腿几乎就是没知觉,让他相信一条没知觉的腿会重新恢复灵活,重新能跑能跳,他才不信!抓起霍相贞的手堵住了自己的嘴,他咬住了,晃着脑袋呜呜哭。怎么哭都是不够劲,他最痛彻心扉,他最后知后觉。右脚踢来踢去,已经甩脱了拖鞋,左腿却是直直的垂在地上,连脚趾头都是迟钝麻木的。一个翻身滚出了霍相贞的臂弯,他趴在地上撑起身体,一头撞向了冷硬的地面!
    霍相贞骤然出手,用手掌垫了他的额头。白摩尼这一下子真有劲,撞得他掌骨一阵锐痛。随即把白摩尼又扯回了怀里,他紧紧的勒住了对方:“闹什么闹!等我死了你再死也不迟!”
    白摩尼在他怀里呻吟了一声,紧接着挣扎着又要起。霍相贞问道:“又要干什么?”
    白摩尼上气不接下气的答道:“我要练走路,我不能残废……”
    他三脚着地的拖了左腿,摇摇晃晃的爬向拐杖,同时喘息着低声重复:“我不怕疼,我不怕累,我不能残废……”
    37、权力
    霍相贞让人把霍平川的宅子收拾了一番,除去花园子是不可救药了之外,前头房屋修修补补,倒也还能如常居住。
    大下午的,他独自坐在房内窗前,闷声不响的喝茶。茶很淡,滋味偏于清苦,他一口一口的抿着,心里空空荡荡的很宁静。难得能够享受片刻的清闲,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如此的忙。忙着招兵,忙着买马,忙着去北京,忙着回保定……手里捏着个蛋大的茶杯,他喝出了自己一身的茶香。
    马从戎从窗外经过了,兴许是刚从军营里回来,马靴上还带着马刺,一步一响,堪称刺耳。这一次他狗胆包天,居然单方面的对霍相贞宣了战。公事,他不耽误;私话,一句没有。霍相贞向来不会哄人,尤其是不惯着他,所以冷战持久的进行了,双方表面都不在乎,内心又都有点不大得劲。
    一壶茶被他喝到了淡如水的地步。手扶膝盖起了身,他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顾承喜到哪里去了?
    他知道顾承喜是下乡招兵去了,但招兵也是件有时有晌的事情,不至于让他凭空的消失了一个多月。扯着嗓子把元满叫了进来,他开口问道:“这一阵子,你见没见过顾承喜?”
    元满认真的想了想,然后答道:“见过,昨天您让我去营里拿枪,我见着他了。”
    霍相贞又问:“他在营里干什么?”
    元满笑道:“他跟那帮新兵一起训练呢!我还教了他半天的射击。他挺聪明的,一教就会,比那帮新兵强多了。”
    霍相贞糊涂了:“他一个军需处的人,跟着新兵训练什么?”
    元满摇了头:“不知道。”
    霍相贞向外挥了挥手:“去,把他给我叫过来。”
    元满立刻领命而去,往城外大营里打了电话。不出片刻的工夫,顾承喜骑着快马过来了。现在的秋老虎还很厉害,这一路跑得他热汗涔涔。摘了军帽站到霍相贞面前,他笑呵呵的喘粗气:“大帅找我?”
    霍相贞又给自己沏了一壶新茶。端着茶杯坐在窗前的太师椅上,他抬头审视了顾承喜:“听说你在和新兵一起受训?”
    顾承喜一立正:“是,现在兵都招满了,我挺闲的,正好跟着新兵一起学习。”然后他有些羞涩的笑了:“要不然,我什么都不懂啊。”
    霍相贞喝了一口热茶:“你是不是想换差事?”
    顾承喜舔了舔嘴唇,标枪似的立在阴凉的屋子里:“我……大帅要是信得过我,就拨给我几个兵吧!军需处虽然也挺好,可是小事用不着我,大事轮不到我,我这人又是个闲不住的……”
    他把话说得断断续续,余音袅袅。霍相贞侧身给自己又倒了半杯茶,然后不置可否的吹了吹杯中热汽:“你认为你能管多少人?”
    顾承喜飞快的思索了一瞬:“我能管……一个营!”
    霍相贞点了点头:“好,我给你一个营。管好了,有赏;管坏了,有罚。”
    顾承喜抑制了心中的狂喜,不动声色的向前迈出一步:“大帅,您能赏我什么?”
    霍相贞抬起了头:“你想要什么?”
    顾承喜傻里傻气的对他笑了:“我想要顿军棍。”
    霍相贞当即把一杯热茶泼上了他的脸:“混蛋!滚出去!”
    顾承喜一敬军礼:“是!”
    然后他低了头,美滋滋的转身退出了房。轻轻的为霍相贞关了房门,他抬手一抹脸,抹出了满脸满手的清香。步伐轻快的踏上通往前院的游廊,他一路走得摇头晃脑,从头到脚全带了节奏。元满和他走了个顶头碰,因为老远就见他一个人在游廊里扭,此刻便好奇的歪着脑袋细瞅他:“顾兄,你美什么呢?”
    不等顾承喜回答,他又看出了问题:“哎,你下巴上有根茶叶梗儿。”
    顾承喜一摸下巴,同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抬手一拍元满的肩膀,他嬉皮笑脸的说道:“明天等我找你,我请你下个馆子!”
    然后他侧身绕过元满,一路欢天喜地的扭向了远方。元满莫名其妙的回头看了他,口中自言自语道:“这是吃喜鹊蛋了?”
    然后他继续往前走,一直走进了霍相贞的房里:“大帅,有刚从塘沽来的大螃蟹,都是活的,晚上给您蒸了吃?”
    霍相贞依然在无休无止的喝茶:“是谁这么有闲心,还知道吃螃蟹?”
    元满不假思索的答道:“是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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