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没等他喘过气来,外门却被人拍得震天响。
    “王掌柜!我制成了畜力水车的工图,速来一观!”
    账房先生心里骂了句娘,如此不通礼数之人,除了那死脑筋的杨西平,再无旁个。
    他开了门,果然见到杨西平那张激动异常的脸。
    “怎么是你?王掌柜呢?我要见王掌柜。”
    杨西平双手护着前胸,绕开账房先生往里走。
    账房先生却一把揪住他:“你快走罢,何家当铺被查,那杀千刀的林掌柜逃了,坊里没能拿到的余钱,二十四张嘴都吃不上饭了,掌柜的没银子买你的工图!”
    杨西平急道:“不是上月说好要我做畜力水车的吗!我熬了好几夜才画完的图,怎的说不要就不要了!我还等着卖了工图,好去换米吃!”
    他“蹭”地用头顶开账房先生,撒开腿往屋子方向急奔。就在这时,屋门突然开了,王掌柜叉腰站在那里,满脸怒气。
    为着当铺林掌柜不付余钱溜走的事,他在床上翻了一夜的身,心里又气又悔。好不容易平复了些,杨西平却来坊里大呼小叫,把他的一腔愤恨全勾了出来。
    他当即冲到院里,提起一把锄头,对着杨西平猛劈:“叫你做什么大水车!叫你不做些简单的农具!活该你的工图没人要!活该你吃不上饭!”
    王家木工坊的农具,在太州府是数一数二的,那锄头做得颇好,眼下挥起来,满院的寒光闪闪,虎虎生风。
    杨西平虽是个木匠,可身形却是矫健,护着胸口飞快地躲,口中吐字不停:“王掌柜,没想到你是这般言而无信之人,亏我之前还卖工图给你!你这木工坊里的工匠,没半点制图的本事,若不是我,你的生意如何能做大!快把我的工图都还我!”
    王掌柜气得要和他拼命:“你那些工图都是死卖,归了我王家木工坊了,哪有拿回去的道理!”
    眼看事情不好收场,账房先生瞅准机会,一把抱住王掌柜,冲杨西平大喊:“你这死脑筋不要命了,还不快走!”
    杨西平一下跳出门去,对着两人喊了句“不讲信用”,满头大汗地要走。
    早起寻找木匠的方如逸他们,站在王家木工坊的大门前,将这出闹剧看了个全乎。
    江与辰斜了魏临一眼,没好气道:“这就是你说的,太州府里名声最响的木工坊?”
    魏临不去答他,扭头对方如逸陪笑:“方姑娘,看来这王家木工坊是个不成体统的,不如我们换一家?太州府里多得是木工坊,定能寻到满意的木匠。”
    方如逸的目光却一直落在杨西平身上。
    他瞧着不过二十七八,一身的粗布衫,瘦得脸颊都凹了,顺着墙根往巷口走,双手死死护在胸前,也不知是为何。
    “方姑娘?方姑娘?要不我们去别家瞧瞧?”
    魏临喊了几声,方如逸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忽地奔到杨西平面前行了一礼,含笑道:“这位木工师傅,你的畜力水车工图,我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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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 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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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西平侧过身,目光迟疑地扫她几眼:“你是个小姑娘,为何要我的水车工图?”
    方如逸却没去答他的话,而是笑着反问道:“师傅的水车工图可有用?若是无用,我自然也是不要的。”
    杨西平的后背一下挺直了,睁圆了眼道:“当然有用!有大用!”
    他那双护在胸口的手伸入衣襟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两张硕大的笺纸,蹲下身子,铺在膝盖上慢慢展开。
    方如逸赶紧凑过去细瞧,笺纸上的图案,她虽不大能看懂,可上书那几个“牛转翻车田间运水筒车”和“驴转翻车田间运水筒车”的小字,她却认得一清二楚。
    杨西平点了点图上的大齿轮和转轴,恨道:“王家小儿不识货!我这大水车无需人力踩踏就能在田间送水,便是那些地势陡峭,无法开出水塘的地界,也能低水高送,省心得很。
    别说南方的水田了,就是北方种麦子的旱田,也能用上。他若买了我这工图去,不知能赚多少银两!”
    方如逸见那图上的设计甚是复杂,比自己从前读过的那些制工册子上的图,还要精巧细密,心里本就存了四五分的吃惊,眼下听他一介绍,知道这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水车,越发想把此人收入麾下。
    但她才见过杨西平在王家制工坊的一场大闹,明白这人有些执拗,不是个好劝服的,便故意端起架子道:“话虽如此,可你这图毕竟没落地成型,我怎知你设计的大水车真有说得那般好?”
    杨西平“哼”了一声:“你也是个不识货的!”
    他三两下收起图,仍是塞回胸口,双手紧紧捂着,迈了腿准备离开。
    方如逸上前两步拦住他:“若师傅你真对自己的水车颇有信心,不如跟我去京都一趟,把水车做出来,木料我来供。我在京郊有几亩薄田,水车是否有用,等做出来了一试便知。”
    杨西平顿住脚步不吭声,脸上若有所思。
    方如逸又道:“我虽不通制工,但从前也读过几部册子,你的大水车这般复杂,想必得耗费不少银钱和人力才能制出来。王家不肯要,只怕在太州府更是无一人能收。若你愿意跟我进京,吃喝住行一概不用愁的,只要把水车做出来就好。”
    杨西平犹豫半晌:“我吃得不多,能填饱肚子就行。你,你不过是一个小女娃,怎会在京中有田产?”
    站在一旁听了许久的江与辰,背了手上前,振振有词:“这位是镇守漠北的昭武将军独女,她有心在京中做农具生意,你若跟了她去,何愁吃穿?何愁制不出大水车?更不必在这里受王家的窝囊气。”
    “昭、昭武将军的独女?”
    杨西平震惊地望着方如逸,他这才开始仔细打量眼前这位小姑娘,她姿容绝美,眸光清亮。虽说瞧着连二十岁都不到,脸上些未脱的稚气,可眼中却透出一派的沉静淡然,仿佛早已悉知这世间的纷繁。
    “你真能帮我造水车?”他问道。
    方如逸含笑点头:“千真万确。”
    杨西平下了莫大的决心,把那工图重又摸出来,递给她道:“那我便信你一回!我家中无人,明日就能随你上京。既然你管了我的吃住,我也不能让你吃亏,等水车造出来了,你再付我银两也不迟!”
    这就,成了?!
    方如逸欣喜万分,赶紧通问了杨西平的姓名,请他家去收拾行李,三日后到他们落脚的客栈来,一道进京。
    回去的路上,余照一个劲儿地感叹事情竟如此顺利:“姑娘,我瞧那杨西平的工图有些能耐,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经常和王家做生意。细细想来,多亏王家今日不要这图,才让我们捡了漏。”
    “谁说不是呢。”方如逸也欢喜得很,把工图在袖中紧紧攥着。“也不知这王家是怎么了,如此一桩眼看能好好赚上几笔的生意,居然不做。”
    “王家破产了,没钱造大水车。”
    江与辰暗中得意,方才杨西平同那账房先生说的一番话里,早就透出王家的木工坊做不下去,都是因为何家当铺被查,那林掌柜没等付掉农具的余钱,便自己逃了。
    何家破产,那可是他江与辰的手笔!
    他原本只想暗中替方如逸出口气,却没料到竟无意中帮了她一把,如此行好事不留名的做派,颇合他素来自诩的那份侠义心肠。
    “王家破产?这是如何得知的?”方如逸不解。
    江与辰和魏临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明白始末,魏临道:“昨日我外出打听木工坊时,见街上官兵跑来跑去,就问了一个路人,说是何家当铺以假换真的事,被府尹知道了。
    当铺被查封了不说,铺子里的一干人等都下了大狱,只有那林掌柜逃了。方才王家的账房先生口口声声说什么何家当铺林掌柜没付余钱,想来就是这个缘故。”
    方如逸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真是牵一发动全身,谁能想到,官府查抄何家当铺,竟能把杨西平这个巧匠,推到我们身边来……等等!”
    一个念头忽地在她脑中闪过。
    “何家当铺,难道是何龄的何家?”
    江与辰抄着手,笑而不语,魏临却拉长了语调:“何家——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余照拉住方如逸,激动得裙摆一跳一跳:“姑娘,老天开眼了!知道何龄做下许多恶事,看不惯何家那般猖狂,降下灾来治她呢!”
    “这都是府尹老爷的功劳。”方如逸又惊又喜。“我本以为,如今我们声势微弱,只能忍了何龄刺杀的气。没想到何家居然自己把自己绊了一跤,何龄忙着当铺的事,想来定顾不上我们了。”
    “是呢姑娘!出了安岭县后,我们行了好几日,都是平平安安的。”
    主仆俩亲亲热热地说着,挽了手往客栈走,江与辰跟在她们身后,心情甚是畅快。
    魏临慢行几步,凑到他跟前,小声道:“公子,何家的事,怎不告诉方姑娘?”
    “何必事事都说?”江与辰脚步轻快。“她若知道了,定会怪我擅作主张。现下情形不就很好?何家遭了罪不会再找机会行刺她,她又新得了木匠,眼看着就能把农具生意做起来,何必说一些有的没的,让她多思心烦?”
    “可是公子,你若不说,谁会知道这应该这功劳算在你头上?”
    “我自己心里知道不就行了?”江与辰推了他一把,眉稍一扬。“你怎么回事啊,啰啰嗦嗦的。”
    魏临撇撇嘴,心道你才是怎么回事啊,做好事不留名,不似你江小公子素来的做派。
    他忍了这句话没说,见天色尚早,把从前在太州府去过的好玩之处,在脑中过了一遍,拣几个舒服自在,不大累人的地方,说给方如逸和余照听。
    没说几句,余照便拉住方如逸道:“姑娘,不如我们去花市看看吧!奴婢听说山南的花市甚是好看,花草的品类多得不得了,便是京都各家赏玩的盆景,也都是从山南特特运过来的呢!”
    方如逸倒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见余照如此憧憬,点头含笑:“那我们就去花市。”
    魏临得了令,引着众人往南边走,不多时便转进玉林巷,停在太州府里行人最盛的花市前。
    方如逸踮脚望了一眼,没瞧见尽头,问了魏临才知道,这花市绵延了整整一条街。
    满眼茂盛的花木,看得余照惊呼起来,方如逸让魏临带着她四处逛逛,自己则慢悠悠地跟在后头。
    上一世,她最爱这般似锦的繁花,元轼每日着人给她房中送去盛开的鲜花,即便她后来身中剧毒,时常昏睡,每日里的花却从未断过。
    如今目之所及的这些花草,自然是无罪的,可看在她眼里,却仿佛时时刻刻警醒着她,莫要忘了前世种种,莫要松了重活一场的大计。
    “方姑娘不喜欢花?”
    江与辰的声音闲闲传来,她默默呼出一口气:“喜欢的,可突然瞧见这么多,有些不知该喜欢哪一个才好。”
    “方姑娘见惯了漠北的风沙和荒芜,山南的花市,只怕会让你想起漠北的民生多艰,瞧着有些刺眼。”
    方如逸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关切生民的话,惊讶道:“沈馆主可曾仕进?”
    江与辰背着手,哈哈大笑:“我最不喜仕途经济,不过从前与人打赌时,考过举人。”
    “可曾得中?”
    江与辰点头:“那人把科举说得难如登天,我还以为要多试几次,谁知考了一次就中了,实在没什么意思。”
    方如逸停住脚步,吃惊地看着他:“沈馆主竟是文武双全之人,为何不继续仕进,报效朝廷?”
    江与辰饶有兴味地望着她:“方姑娘怎么也同旁人一样,说起俗话来了?人生如行路,若是总在一条道上走,多无趣?”
    方如逸郑重道:“可如果能在这条道上一直走下去,或许能看见更远的景致,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给他们做个引路人。”
    就像上一世那个被元轼骗得彻底的自己,成了这一世谋划护佑家人大计的引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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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提到的所有水利灌溉设备,都来自明末清初科学家宋应星所撰之《天工开物》上篇《水利》。  参考文献:  《天工开物》,书林杨素卿刊本(明末清初)。  《图解天工开物——中国古代工艺大全》,南海出版公司(2007)。
    第19章 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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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人不知道的事?引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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