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不至于?,他虽可恶,却还没有那般下作。”秦放鹤摇摇头。
    程璧生于?富贵乡,长?于?温柔冢,怜香惜玉要得,歌功颂德也要得,但唯独向死而?生,他是真不行。
    他没吃过苦,所以对自己不够狠。
    而?偏偏寻死是一件极其需要勇气和决心的事?,注定了他不行。
    对世家子而?言,荣誉脸面大于?一切,求死的心,应该是从得知他被家族除名那一刻就?坚定了吧,只是一直不敢。
    而?自己的拒绝见面,可能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意识到?自己真正被所有人抛弃之后,程璧彻底绝望,自杀了。
    可惜没成。
    晚间正陪女儿玩七巧板的阿芙听了,也是摇头,“他早就?被吓破胆了。”
    若真要寻死,多少法子没有?
    远的不说,如玉那等?撞墙的,最是干脆利落,瞬息之间,谁也拦不住。
    但程璧曾亲眼目睹撞墙寻死的惨烈,所以他不敢,也不敢咬舌自尽,最后才决定解下外袍,悬在牢门上吊死。
    奈何求生的本能使?他挣扎,本就?注意着这边动?向的狱卒们及时赶到?,把人救了。
    秦放鹤难得听她说这些,也来了兴致,“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阿芙才要开口,瞥见女儿好奇的小肉脸,下意识伸手捂住她的耳朵,平静道:“若是我,我会打碎饭碗,藏起一块碎片,然后夜深人静时剖开自己的胸膛,用淋漓鲜血在墙上写一个大大的冤字。”
    事?情到?了这一步,程璧的前途尽毁,名声也没了。
    他活着一天,子孙后代?也要被人戳脊梁骨。
    还真不如死了。
    既然如玉可以用她的死来把程璧坑死,那么程璧又为什?么不可以用自己的死,挽救摇摇欲坠的程家声誉于?万一呢?
    死者为大,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必然全天下都为之动?容,天元帝也会回想起他在世时的种种好处,并不断美化?、放大。
    如此一来,局势扭转,生者势必会同情孤儿寡母,不会再?继续追究。哪怕为了名声,程氏一族大概也会照看程璧的妻儿,叫他们不至于?孤苦无依。
    甚至或许有极其微小的概率,激发金汝为等?人所剩不多的良心,日后拉那两个孩子一把。
    而?民间那些富有想象力的百姓们,也会转变对他的看法,觉得是不是之前冤枉了这位程探花……
    阿嫖以为母亲在跟自己玩闹,仰起脸儿咯咯笑起来,两只酷似秦放鹤的眼睛弯成月牙。
    秦放鹤听了,以一种全新而?奇异的眼神打量着阿芙,忽然凑过去,在她面颊上飞快地?亲了下,“知我者,阿芙也。”
    同样是死,多一个步骤,就?能改变许多事?。
    说到?底,他这个人,还是不够狠。
    对敌人不够狠,对自己也不够。
    这么一折腾,程璧非但得不到?同情,反而?会招致嘲笑,大家都会觉得他在做戏。
    但自杀……是多么需要勇气的一件事?啊。
    阿芙面上飞红,顾不得女儿,抬手推了他一把,“要死了,当着孩子的面……”
    秦放鹤大笑,“你我夫妻一体,这有什?么!”
    阿嫖见了,也跟着笑,撅着屁股爬起来追着秦放鹤跑,“爹,讲故事?!”
    爹爹可会讲故事?了!
    秦放鹤一把把她抄起来,用力举高,笑道:“好,今天讲什?么呢?就?讲个尊重?别人得善报的故事?吧……”
    阿芙跟着站起来,看着两人笑闹,也跟着笑了。
    她抬手摸摸面颊,那里似乎还残存着烫人的温度。
    怪羞人的……
    果然,程璧自杀未遂的闹剧一出,天元帝彻底没了耐心,不几日便降下旨意,废其为庶人,即日离京,永世不得返。
    也就?是说,迄今为止程璧的骄傲,他的家世、他的地?位、他的荣耀,一切曾经他所珍视的东西,都成了虚幻泡影。
    此事?看似没有牵连他的儿子,网开一面,但有这样的父亲,日后会有人愿意为他的儿子做保人吗?
    即便后代?有了功名,有其父必有其子,朝廷愿意选这样的人为官吗?
    程璧离京当日,据说无人相送,秦放鹤也没去。
    都这样了,再?去多少显得虚伪。
    天元三?十?一年的探花程璧便如一颗流星,光芒璀璨地?划过这片天空,却又如此短暂且迅速地?陨落了。
    此事?便算告一段落,接下来的几个月竟难得太平,不觉时光飞逝。
    七月底开始,各省乡试在即,天元帝根据各处考场距离远近,先后点了主考官,胡立宗赫然在列。
    先有南下巡堤,后又巡考,这是天元帝要重?用他的意思。
    九月,各省乡试结果陆续报到?朝廷,秦放鹤也接到?了久违的好消息:汪淙自不必说,肖清芳和齐振业都中了。
    其中齐振业险而?又险,侥幸得中本省倒数第三?,但无论如何,终究迈过了这道门槛。
    一次性考出两名举人,这在章县本朝的县志中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少不得一通庆贺。
    那白云村、林县令和孔老爷子也各有书信带给秦放鹤和孔姿清,等?到?齐振业收拾了家当抵达京城,已是十?一月初。
    虽说接下来他考中进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不管怎么说机会难得,还是下场试一试的好,万一就?是踩门槛中了呢。
    举人还是进士出身,那差距可太大了。
    如果中了,说不得要留京,如果不中,那么就?照原计划去周幼青那边做个幕僚小官。
    无论哪一种都不会再?回章县,所以齐振业这次直接就?是搬家,将清河府辖下除了祖宅之外的所有产业都处理了。
    肖清芳的家境跟高程差不多,都是在县城中算富裕,但还没富到?能在京城有产业的地?步,他这次是自己先过来投靠一个在京城定居的远亲,预备会试。
    若不得中,马上返回县城备考,减少开销。
    因为不是自家,总归不大方便,来的第一日他未曾登门拜访,只先在亲戚家熟悉,就?托齐振业代?为问好。
    阿芙、孔姿清之妻吴夫人,还有齐振业之妻翠苗,都聚在一处说话?,十?分快活。
    三?年不见,妞妞已经是个半大姑娘了,那后有的弟弟也三?岁了。
    孔姿清之子两岁多,再?加上一个一岁半的阿嫖,真是满屋的小萝卜头乱跑,热闹得厉害。
    孔姿清的儿子像极了他,少年老成模样,分明是个弟弟,偏要去照顾哥哥,又因孩童天性,想跟妞妞和阿嫖她们玩,只不好意思开口,粉嘟嘟的小脸儿都憋红了。
    孔姿清是亲爹,看出儿子心思,偏不帮忙,只含笑瞧着,想看这小子能憋到?什?么时候。
    齐振业看了,不免指着妞妞感慨,“想当初我头回见你的时候,也不比她大多少。”
    男孩发育本来就?晚,况且当时九岁的秦放鹤生活穷困潦倒,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可谓面黄肌瘦,论身高体型还真就?跟这会儿的妞妞差不多。
    听到?自己的名字,妞妞蹬蹬跑过来,“小秦叔,妹妹漂亮!”
    阿嫖就?在后面傻乐,“漂亮!”
    秦放鹤招招手,妞妞就?跑到?跟前,仰起红扑扑的小脸看他,“叫我干啥?”
    阿嫖也跑过来,抱住秦放鹤的大腿,手脚并用往上爬,有样学样,“叫我干啥?”
    秦放鹤失笑,帮她顺了顺乱糟糟的小辫子,故意逗她,“没叫你。”
    阿嫖跟着笑,笑嘻嘻往他怀里钻。
    秦放鹤托着她的小屁股,又拍拍妞妞,赞许道:“如今这官话?说得越发好了。”
    齐振业这一家子一来秦放鹤就?发现了,如今当爹的嘴里几乎已经没有了关中腔,连带着两个小的,张口也是半生不熟的官话?了。
    妞妞撅撅嘴,“爹说女孩子大了,也要正经学着说点好听的,不然来到?外头叫人笑话?……”
    孔姿清就?戏谑地?看齐振业,后者挠挠头,“嗨,就?是这个事?儿……”
    自打他单独回到?章县,再?对外时,愕然发现学里竟没有能跟他说关中话?的人了。直到?那会儿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好像自己确实是被秦方鹤惯坏了。
    过去几年中,哪怕和秦放鹤一起外出游学,齐振业也时常忍不住说关中话?,旁人不是没意见,但大多看在秦放鹤的面子上,忍了。
    如今……也是时候改过来了。
    不过偶尔他也会觉得奇怪,秦子归那小子分明从没去过关中,当初二人相识时年纪也小,怎么就?能听懂自己说的话?,偶尔还能接几句,听着味儿也挺正……
    第136章 【捉虫】新人(一)
    旧友久别重逢,各有际遇,自然是说不完的话,晚间孔姿清和齐振业两家就都没回去,留在秦放鹤家里过了一宿。
    齐振业舍不得睡,倒背着手满院子溜达,边溜达边稀罕,“瞧瞧,这就是陛下御赐的宅院!如今我也算开了眼了!”
    所以说,当自己不中用的时候,记得督促朋友,苟富贵,勿相忘!
    妞妞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看,就觉得挺美,“爹,啥是御赐么?”
    “御赐,就是陛下给的。”
    “白给啊?”
    “那?可不!”
    “那?以后陛下给你不?”
    “……这个么,够呛。”
    “咋就够呛了么!”
    “……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个甚!去去去!”
    妞妞一撇嘴,转身找阿嫖玩去了,中?间还抽空跟翠苗告状,“娘,爹咋不知道上进么,你看小秦叔都有御赐的宅子了,你叫他也?弄一个么,多好看!”
    翠苗:“……”
    你还挺敢想。
    白日秦放鹤和孔姿清要去衙门,齐振业就去找肖清芳,然后二人再一并去寻高程。
    其实高程为人孤傲,除了秦放鹤之?外,跟章县县学内谁的交情都不深。但此?刻远离家?乡,昔日同窗再次聚首,倒是比从前?多了几分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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