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沈娘子都看向他了。
    他不明白,凌墨尘心里却明白。
    世人对他的另一句评价没有说错。失去了才知珍贵,方觉遗憾,可人死了又有几个能复生。
    见到了又如何,上去同她道歉,说自己爱上了她,对她所做的一切很抱歉,不该拿刀去逼宫,不该利用她,更不该逼死她的生母。
    如此荒唐的说辞,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见与不见,说不说话,都不重要了。
    她活着就好。
    那一声‘务观’,已是她给他的天大恩赐。
    她对他还是太心软了。
    冯肃跟在他身后不再多嘴,走了一段,随口问:“主子,咱们去哪儿?”
    凌墨尘脚步一顿,“去哪儿......”他也不知道。
    半个时辰后,王老太医正煨在火炉旁,听到外面的叫门声,以为是姜云冉回来了,慢慢地爬起来,一打开门,看到那张脸后,愣了愣,半晌才出声道:“国师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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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4章
    ◎我想要什么,你都能给?◎
    侧身把凌墨尘请进来, 王老太医添了一盏茶,推到他跟前,依旧叫他国师, “粗茶,国师不要嫌弃。”
    凌墨尘抿了一口, “挺香。”
    王老太医笑着道:“去年院子里的几颗茶树,长势挺好,长公主摘来, 自己炒出来的。”
    言语里对沈明酥的称呼变了, 一是摆明了自己的立场,二是想探凌墨尘的态度。
    凌墨尘脸上并没有什么变化,神态轻松, 意外地问:“她还会制茶?”
    王老太医道:“何止?”
    凌墨尘笑了笑, “倒是, 她什么不会?”
    “唯独一样,不会做饭。”王老太医似是深有体会, 一脸愁苦, “我也不会做,肚子亏待了五年, 最近来了个小丫头, 也不会, 这辈子, 我算是与口福二字,占不上边了。”
    “一直吃鸡蛋?”凌墨尘问。
    王老太医一愣, “国师怎么知道?”
    凌墨尘不答, 只抿唇笑。
    凌墨尘与封重彦不一样, 面上一直带着笑, 容易让人亲近,王老太医语气也轻松,像是遇到了同道中人,诉苦道:“全是鸡蛋,早上清水蛋,中午茶叶蛋,顿顿蛋,险些没把我噎死,起初我还以为她身上没银子,以后才知道,她压根儿不会做饭。”
    “如今不吃蛋了。”王老太医侧目,看向了木柜上的面篮子,“顿顿面条。”
    凌墨尘随着他目光看去,手握着茶盏,唇角始终挂着笑,应了一声,“有长进了。”
    王老太医点头赞同,“好在不天天吃鸡蛋。”
    “她是兽医?”凌墨尘又问。
    “是啊,人与兽大同小异,都那血肉之躯,最初她在一位兽医打下手,后来那兽医患病去世,她便接手。”彷佛知道他想听什么,王老太医滔滔不绝,“如今这村里猪崽子,羊崽子,大多牲畜都是她接生,什么疑难杂症,找她准能治好,要价也低,一回最多只收三个铜板,有时还不收,说什么对方按心意给便是,若非咱们有点积蓄,恐怕连鸡蛋都吃不起......”
    笑了笑,王老太医道:“后来逐渐在这一带混出了白金娘子的名头。”
    凌墨尘没说话,微微偏着头,手指握住茶盏,指尖泛白。
    “金白金。”王老太医忽然道,也没去看他,埋头扒了一下火盆里的木炭,“她自己取的。”
    金白金,锦。
    她忘不了的。
    过了一阵,凌墨尘才开口,声音有些沙,“没唱过皮影戏?”
    “没有。”王老太医摇头,“倒是喜欢听戏,闲下来便去茶楼,捧着瓜子与一堆村妇唠嗑,有说有笑。”这些年,谁能想到她就是大邺找了五年的长公主。
    王老太医又道:“都过得挺好。”
    茶盏内冒着热气,凌墨尘捧在手里,眼底也被蒙了一层雾。
    见他良久都没说话,王老太医这才道:“殿下当真放下了?”
    他又唤他为殿下。
    当年沈壑岩,萧秋白,还有他,三人都是跟着顺景帝到了昌都,进了太医院,要论忠效,三人自然都选择了顺景帝。
    是以,凌墨尘当年能活下来,三人都有功劳。
    萧秋白能答应那位嬷嬷,保住双生子,便是生了替顺景帝报仇之心,不惜葬身于火海,也将人送给了沈壑岩。
    萧秋白一死,沈壑岩更是被仇恨蒙蔽,偷出寒火草,给赵帝投了毒,并将解药封存在了郡主身体内,想等到有朝一日,让赵帝自尝苦果。
    可人算不如天算。
    没等来赵帝遭到报应,沈壑岩先后悔了,死在了自己的计划里。
    一瞬之间,每个人都置身在了仇恨的漩涡内,拼了个你死我活。赵帝死了,死在了自己家里人手上,那个从小被各种‘利用’长大的双生子郡主也死了,随后便是固安帝,赵家只剩下了一个独苗皇帝。
    找谁去报仇?
    沈明酥不知道该恨谁,他凌墨尘此时同样也不知道。
    赵帝抢了周家的江山,杀了他母亲,对他投毒,他理应讨债,杀了赵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把一切都拿回来。
    最后却没让他动手,赵家的太子妃敞开宫门,将他请了进来,当着他的面杀了赵帝,把江山还给了他。
    这一笔账,也算是平了。
    至于他为何放弃,这五年来各种各样的传闻都有,王老太医也不确定,是他不想血流成河,还是和沈壑岩一样,对那个最不应该动情的人生了感情。
    此时他能坐在这儿,这些都不重要,王老太医能问出这句话,心中实则早知道了答案。
    凌墨尘没回答,缓缓地道:“听说赵佐凌登基后,以自己为表率,让朝中所有臣子写了一份忏悔书。”
    这事王老太医知道。
    这样的忏悔书,朝中臣子并非头一回写,一帮老家伙极度敷衍,却没料到那位年轻的陛下,会把每个人的忏悔书都看完,且还当着百官的面念了出来。
    内容自然没有什么真正见不得人的罪状。
    什么我今日多吃了一块肉,今日起来晚了,少阅了几页书,愧对百姓,愧对陛下。
    一些不痛不痒,无关紧要的忏悔,不仅没有让人生恨,还给人一种严格律已的印象,赵佐凌也没有让他们失望,挨个挨个地夸完,安抚完。
    最后亲口念了自己的那份忏悔书。
    比起诸位臣子的,可就诚实多了,自挖祖宗八代,把赵家是如何从周家手里夺过了江山,又是如何陷害前朝太子,全都写了出来。
    念完后,最后道:“朕的家族便是如此坐上的皇位,众爱卿不必替朕隐瞒,也不必在背后议论猜测,朕受了这份殊荣,便应该承受世人的指责,但只要朕在位一日,便不会辜负大邺百姓。”
    写史料的人,还在为难该怎么替他美化,他倒是坦坦荡荡,把自家所有的丑事都暴露了出来。
    言下之意,随你们怎么说。
    一堆自命圣贤的老臣,原本还准备了一通长篇大论,想着怎么让这位赵家唯一的后人‘改邪归正’,却犹如一拳头打到了棉花上,陛下不吃那一套。这五年来,朝中的一帮老家伙,竟也被制得服服帖帖。
    凌墨尘回答了他刚才的话,“赵佐凌适合做皇帝。”
    比他合适。
    王老太医没再说话。
    凌墨尘饮完了一盏,搁下茶盏,问他:“不去外面走走?”
    王老太医摇头,笑着念道:“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老友都走了,只剩下了他一个,去哪儿不是一样。
    晴朗了一阵,地上的积雪还没来得及融化,天色又阴暗了下来,王老太医看了一眼他衣衫上的尘土,没等他起身,先道:“我那屋子里还有一张现成的床,主人怕是不会来了,国师要是不急着赶路,先在此安置。”
    —
    从城门口回来后,州府所有人都知道了白金娘子便是整个大邺都在找的当朝长公主,外面议论声沸沸扬扬,院子内倒是安静。
    福安进来奉茶,见沈明酥在穿堂内喂狼,还是习惯叫她少奶奶,“外面天冷,少奶奶喝一口热茶,雪狼,奴才待会儿来喂。”
    这几日事情多,沈明酥好久没投喂过,“你忙,我自己来。”
    福安只好端着热茶先进了屋,封重彦正清理案台上的卷宗,见他来了,把手里一叠整理好的卷宗递了过去,“给吴文敬。”
    胡人的案子已结,其余的他管不着了,也没心思再管。
    吴文敬挨了两刀,伤口刚缝合好,听说了长公主的消息,想爬起来见礼,没成功,倒是沈明酥主动过去探望了一趟。
    吴文敬曾在昌都见过赵佐凌,看到沈明酥那张脸后,无需再过问,立马认了出来。
    想到这么多年,长公主一直自己的地盘上,他竟完全没有察觉,这回胡人作乱,更没有任何防备,还要长公主和封大人替他收拾了残局,他这个知州当的简直丢人,不顾死活,强硬着起来见了礼,“青州并非久留之地,属下即刻派人护送长公主回宫。”
    这会儿侍卫怕是已经清点好了,只等长公主定好日子出发。
    福安接了卷宗出去。
    粮仓被烧,物资还未到,三匹狼今儿只能吃萝卜,这几日顿顿肉骨头,再吃回萝卜,都不愿意张嘴。沈明酥极有耐心,举着萝卜与它们对抗。
    最先败下阵的是十全,一口叼了萝卜,埋头嚼着,却也委屈到了极点,哼哼了两声。
    沈明酥抬手摸了摸它头,“真乖。”
    一到傍晚又开始下雪了。
    雪花轻飘飘地覆盖在还没化开的积雪上,仿佛要与这个冬季无休无止地纠缠,封重彦举伞走过去,蹲在她身边,伞面罩在了她头顶上,拿起了一根萝卜一块儿喂。
    不只是人,牲畜也能感觉得到气场,扭了半天脖子的‘伯鹰’终于张了嘴。
    沈明酥目光极为不屑地扫了它一眼,‘伯鹰’假装看不见,埋头啃着。见其余两匹狼都在吃,一旁的‘务观’有些坐不住了,再也没有摆出臭脸,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沈明酥。
    沈明酥拿了一根,喂进了它嘴里。
    封重彦目光移开,偏头问她:“明日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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