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舒得知云华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心中顿时掀起惊涛骇浪,她原本以为云华历尽磨难,在见过薛睿之后,会后悔当年一意孤行害得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谁知过了二十年,毁掉《玄女六壬书》仍是他心目中的头等大事,这件事已然成了云华的心魔,与之相比,不论是景尘还是薛睿,亦或是他的性命,都显得无足轻重。
    这个觉悟让她遍体生寒——因为拿到纯钧剑,就意味着云华会死,拿不到纯钧剑,要死的就是她。她是贪生怕死,可是换作云华因此丧命,叫她日后如何面对薛睿?
    余舒忽然间沉默下来,室内室外再无一丝人语,安静的可怕。朝外看,客厅的屏风被推倒在地,房门洞开,冷风不停地灌入屋内,两名蒙面死士就守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云华和她坐在横榻上,中间隔着一张茶案,金柯立在他们身后,赵小竹就在门边晃荡,并不与那些死士起冲突,双方就这样僵持着,直到后院传来一阵紧张有序的脚步声,夹杂着兵甲的摩擦声,由远而至。
    “义父,”赵小竹转过身,神色凝重地对云华道:“外面来了很多人,带着兵器,他们将整个院子都围起来了。”
    云华抬起头,波澜不惊地看向门外,片刻后,就见院中豁然亮起连天的火光,窗外有一行人影匆匆走过,最先出现在门口的是去而复返的景尘。
    余舒无声地苦笑。
    “我把人带来了。”景尘看到余舒安然无恙地坐在云华身旁,不由地松了一口气,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云华,侧身让到一旁,站在他身后的人就这样暴露在云华的视野里。
    锦衣轻裘的朱慕昭被数名带刀护卫簇拥在中央,年已五旬却是满头青丝不见老态,他气定神闲的样子不像是前来赴会,而是会见一个多年未见的友人。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错,仅仅是一个会面,就勾起了二十年来的恩怨纠葛。曾经他们一个是名满京华的青年俊杰,一个是家世显赫的天之骄子,也曾惺惺相惜,也曾把酒言欢,谁想多年之后再聚首,却已物是人非。
    “朱慕昭。”
    “云沐枫。”
    朱慕昭抬手示意护卫们留在门外,只带了抱剑人进到室内,景尘最后一个进来,默默地站到了双方中间的地方,有意无意地防止着随时可能发生的冲突。
    金柯盯着那名抱剑人,不动声色地向前走了半步,一手按在了余舒的肩膀上,赵小竹也退回到云华身旁,成拱卫之势。
    “云沐枫,你躲躲藏藏了这么多年,终于是肯露面了。”朱慕昭随意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满是感慨地说道。
    云华冷眼看着他,道:“多说无益,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
    朱慕昭点头,扫了一眼受制于人的余舒,道:“想不到你的为人,竟也会用这种卑鄙的手段,就连亲生儿子都可以轻言利用,你真是变了许多。”
    景尘闻言,面有难堪,余舒则是沉着脸不吭气。
    听到他挑拨,云华一脸冷漠道:“你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们引诱我出现,我不过是如你所愿罢了。破命人在我的手上,你可以拿纯钧剑来换,也可以试试看我会不会杀了她。”
    朱慕昭目光探究地看着他:“据我所知,纯钧剑只有一个用途,便是它可以摧毁《玄女六壬书》,这是圣祖爷与宁真皇后为了避免玄女书落入奸臣贼子之手,被他们用以霍乱天下,所以才留下这一机密,唯有历代君主与司天监掌权者悉知——你要纯钧剑,无非是为了毁书,我一直都好奇你的来历,你究竟从何处得知本朝许多秘辛?”
    云华道:“朝廷追查了我这么多年,如果连我的来历都打探不清,可见都是一群废物。”
    面对他的嘲讽,朱慕昭不羞不恼,反言道:“在你眼中,这世间又有几人不是废物?甚至于我,都大不如你,所以我愈发难懂,当年你抛却了荣华富贵,还有唾手可得的权势地位,为的就是和朝廷作对吗?你可知道,你为一己之私火烧司天监盗窃玄女书,埋下了多少祸端,或有一日天下大乱,苍生受难,你就是那千古罪人。”
    这番话不可谓是不诛心,云华横眉怒笑:“这个罪名我不敢当,也当不起。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才是天道伦常。开国之初,宁真皇后手持《玄女六壬书》,是为匡扶正道,造福黎民,她自知取骨为卜有伤天和,所以才在临终之前,下令将开国六器陪葬。熟料后世子孙不孝,竟在她死后开棺取书,又为了名正言顺地使用《玄女六壬书》掌握天下大势,伪造了所谓的‘圣祖遗训’,编成一篇《治国要术》,与《太骨神课》一同刻于玄女书背面,以为这样就能掩盖他们大逆不道的罪行!”
    “从熙宗延至当今,为得一副天命太骨,暗中做过多少丧尽天良的丑事,又有多少无辜惨死之人?这太平盛世背后,是用白骨堆叠,血流铸成,如此江山社稷,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吗?”
    语惊四座,云华字里行间吐露出的真相,简直骇人听闻,余舒和景尘面面相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玄女六壬书》的背后还有这样一段隐情。
    按照云华的说法,宁真皇后分明是禁止后代使用《玄女六壬书》的,可是后来的皇帝为巩固皇权,竟掘了她的坟头!
    余舒忍不住去看朱慕昭的脸色,就见他皱着眉头,不复淡泊,显然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一派胡言,太庙中存有全篇圣训,分明是安武帝手书,何来伪造一说,我亲眼所见,岂会信你颠倒是非。”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这番话,也不是说给你听的。”云华看了一眼坐旁的余舒,冷笑道:“世人眼中,我已是个死人,即便我成了你口中的千古罪人,又有何妨。总好过让人将我未来的孙儿扒皮拆骨,做成一副卜具,为昏君奸臣所用,与其如此,倒不如我先杀了她。”
    听他辱君辱己,朱慕昭再好的脾气也要发作,当即冷脸道:“既然你执迷不悟,我再劝你也没用,也罢,你放了她,我将纯钧剑给你。”说着,就示意抱剑人上前。
    这一时间,大提点竟成了余舒救命的菩萨,见到他愿意拿剑来换人,余舒不觉得高兴,反而心急如焚,要知道纯钧剑就是云华的催命符,大提点和景尘都不知道真的《玄女六壬书》就绑在云华的身上,一旦他得了剑,恐怕当即就会挥剑自残,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他赴死?
    “不行!”余舒突然出声,一屋人都看向她,她只有装出一副怕死的样子,对朱慕昭道:“万一他拿到剑,还是要我的命呢?先让他把我放了!”
    “闭嘴。”金柯在她肩头重重地捏了一下,余舒吃痛地缩起脖子,也不知他戳中哪里,她再张嘴竟是不能出声了,急得她额头直冒汗。
    余舒一心想着不能让云华拿到纯钧剑,殊不知她这副模样暴露了什么。
    朱慕昭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突然间笑了,好像发觉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回头对云华道:“看来她不想让纯钧剑落在你手上,这就怪了,你若是能毁掉《玄女六壬书》,她不是应该乐见其成吗?”
    云华面无表情道:“是她怕死。”
    “不,”朱慕昭慢慢摇头,看着云华道:“她不是怕死,而是怕你死。让我来猜猜,《玄女六壬书》就在你身上,对吗?”
    云华反问他:“你觉得我会将它带在身上吗?”
    余舒听着他们一问一答,只觉得自己蠢透了,这种层面的斗智斗勇,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根本就不是她能够掺和的,她只能做个旁观者,闭紧嘴巴,瞪大眼睛看着他们分出胜负。
    “我觉得,你会。”随着这句话出口,那种气定神闲的表情再次回到了朱慕昭的脸上。
    云华冷声道:“即便我将《玄女六壬书》带在身上,你又能奈何我?我杀了破命人,就算你能擒住我,得到《玄女六壬书》,没有天命太骨也无济于事。现在,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是要用剑来换人,还是要我杀了她?”
    金柯将手移到了余舒的咽喉处,五指成钩,只等云华一声令下,瞬间就能将她的脖子拧断。景尘见状,急得不行,却无计可施。
    朱慕昭来回看了看他们,不慌不忙地抬起双手,拍了拍手掌,就听门外有人低声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去,将人带过来。”
    不一会儿,脚步声就近了门前,屋门半遮半掩,被人一手推开,云华抬眼望去,就见两个死士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被一条黑巾蒙住了双眼,待到死士将黑巾摘去,云华看清对方面目,霎时间变了脸色。
    同一时间,余舒看到来人,惊地炸起了寒毛。在场众人唯有景尘蒙在鼓里,疑惑不解地叫道来人——
    “薛兄?”
    薛睿眯了眯眼睛,适应了眼前的光亮,环顾室内,最先将目光落在余舒身上,见她被金柯掐着脖子,又见朱慕昭身侧的抱剑人,顿时就明白了现状。
    他和余舒一样,都成了人质。
    “现在换我来问你,”朱慕昭好整以暇地对云华道:“你是要纯钧剑呢,还是要令郎的性命呢?”
    云华回过神来,两眼阴沉地看着朱慕昭:“如果我说我要纯钧剑呢?”
    朱慕昭冷哼一声,便有一柄利刃横在了薛睿项上。余舒见状,惊慌地张大嘴巴,却喊不出声音。云华闭起眼睛,任谁都看得出他此刻挣扎。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问。
    朱慕昭胜券在握,倒不介意为他解惑:“薛皂临死之前,亲口告诉我的。”
    云华猛地睁开眼睛,寒光迸现:“薛皂之死与你有关?”他自是不信薛皂会背信弃义出卖他,十多年前薛皂突然暴毙,死的蹊跷,他听闻噩耗,便怀疑薛皂是死于非命,多半是受他连累。
    薛睿闻言,转头看向朱慕昭,锋利的刀刃在他的脖子上擦出一道血痕,他丝毫不觉疼痛。
    朱慕昭一脸漠然道:“当年你失踪后,先帝得知玄女书遗失,一怒之下便降旨灭口,后来司天监传到我手中,当今继位,追回《玄女六壬书》就成了重中之重,我知道你除了景尘,还有一个儿子尚在人世,便顺着这条线索查找下去,最后怀疑到了薛皂头上,我几经试探,用大洞明术窥见他的独子并非亲生。”
    当时薛凌南已是相国之位,薛皂在文人当中亦有不俗的声望,兆庆帝刚刚登基,根基不稳,便使朱慕昭悄悄抓捕了薛皂,将人带到司天监审讯。没想薛皂一介文臣,却生了一身硬骨头,重刑之下不肯招认。若非是习得大洞明术,朱慕昭根本无从判断,薛睿会是云华的儿子。
    景尘怔怔地看着薛睿:“你和我是...是...”亲兄弟。
    朱慕昭接着说下去:“薛皂倒是个聪明人,他自知受刑之后,难逃一死,为免祸及整个薛家,也为了保全这个养子,便咬烂了十根手指,在牢中触壁自尽了。”
    咬烂十指,是怕有人在他死后造假口供画押,触壁自尽,是给自己留了一个全尸,好让家人认回尸身。
    “薛皂死后,我便派人将他的尸首遗弃到郊外,伪造出受人洗劫的死相,薛家接到消息前去认尸,悄悄带回了他的遗体,对外宣称薛皂暴毙。”
    听完这番陈述,薛睿只觉肝胆俱裂,恨红了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朱慕昭:“原来是你害死我爹!”
    余舒是心惊肉跳,只怕薛睿会不顾死活,扑上去和人拼命。
    云华明知道朱慕昭是故意要激怒他,却还是忍不住气极攻心,捶胸道:“镜白,你不负我,是我有负于你——咳咳!”
    他一阵猛烈地咳嗽,嘴角竟溢出血丝。
    “义父!”赵小竹连忙扶住他,一边给他拍背缓气,一边怒视朱慕昭。
    见状,朱慕昭似乎还觉得不够,火上浇油地又说了一件事:“当年太子之争,你成为湘王入幕之宾,我们朱家却是扶持今上,先帝爷却属意由你接任下一任大提点,后来是我放出消息,说你家乡原有妻子,才给他们招去杀身之祸。”
    云华又咳出一口血来,手指着朱慕昭,颤声道:“我早该料到是你。”
    当年先帝为了让他娶麓月公主,软硬兼施,他为拒婚,曾坦白自己已有家室,知道此事的人寥寥无几,朱慕昭便是其一。
    “要怪就怪你自己,”朱慕昭睨视云华,目露怜悯:“从一开始,你就不该出现在京城,这世上如果没有云沐枫这个人,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你的发妻不会死,麓月公主不会死,薛皂更不会死,这都是你造下的孽,你会落得今日下场,全是自作自受。”
    云华脸上血色褪尽,摇摇欲坠,他半垂着头,不敢去看薛睿的表情,生怕会看到他深恶痛绝的样子。
    朱慕昭满意地勾起了嘴角,最后一击:“事到如今,你又要为了你声声捍卫的正道,让你的亲生儿子送命吗?”
    云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涌到喉头的腥气咽了回去,声音嘶哑道:“不要说了,剑你带回去,我们一命换一命。”
    他到底是狠不下心,牺牲薛睿的性命去换纯钧剑。
    “不,不是一命换一命,”朱慕昭摇了摇头,伸手指了一下余舒,又指了一下云华,道:“是用你儿子的命,换破命人,还有你身上的《玄女六壬书》。”
    “朱慕昭,你不要得寸进尺!”
    “你可以不给,他们两个是死是活,全在你一念之间。”
    看到他们两个针锋相对,余舒紧张极了,她不得不承认,她希望云华答应,这样他们都可以活下来,如果云华拒绝,薛睿一死,云华拿到纯钧剑也是死,最后就她一个人活下来,不如死了算了!
    “答应他。”薛睿突然开口,他两眼红彤彤地盯视着云华,直到他抬头与他对视:“放了她,把书给他们,我跟你走。”
    云华在这一刻败下阵来,哀叹一声,点头道:“我答应你了。”
    朱慕昭满意地笑了,“这就对了,只要拿到《玄女六壬书》,破命人平安无事,我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
    话虽如此,云华却难信他,这便提出要先换人,等到他们平安下山,再将《玄女六壬书》给他。
    朱慕昭自是不会同意,他说:“我把人给了你,万一你就这么跑了呢?不如这样,你把《玄女六壬书》先交给我,我让你带着破命人下山,等到你觉得安全了,再放了她如何?”
    云华冷笑:“你难道不怕我事后反悔,再杀了她吗?”
    “杀了她,令郎肯吗?”朱慕昭站起身,走到薛睿身边,按住他一只肩膀,其意不言而喻。
    薛睿按捺叫嚣的恨意,沉声说道:“我与她同生共死。”
    本是动人的情话,却因此情此景,只让余舒徒生伤悲,经此一去,她与薛睿,莫不是要诀别了吗?从此以后,薛睿就要跟着云华亡命天涯,有生之年,他们还能再相见吗?
    “好,我先把《玄女六壬书》给你,不过不是在这里,我们下山。”云华没有气糊涂,整座道观都被包围了,在这里就把他最后的底牌交出来,他们只会变成瓮中之鳖。
    朱慕昭同意了,不过他又提了一个要求:“我要看一看《玄女六壬书》,确定它是真的。”
    云华知道他多疑,便让赵小竹先将他们事先伪造的那份红晶书拿了出来,抛给他看:“这是假的。”
    说着,又解开层层襟袍,露出腰间那一圈玄晶书:“这才是真的。”
    朱慕昭捧着余舒他们伪造出来的假书看了又看,啧啧称叹:“简直是以假乱真。”然后递给抱剑人,只见那人一只手掌用力一握,在余舒看来坚硬无比的红水晶便碎落一地。
    她这才知道他们先前看似完美的计划,有多天真。
    朱慕昭看见云华腰间那一圈奇异的红光,不禁朝他走去,刚刚靠近,被赵小竹一脸防备地挡住。
    云华不畏寒冷,将整个上衣解开,转过身让他看个仔细,见到朱慕昭痴迷的目光,不由冷笑:“怎么样,你看清楚了吗?”
    朱慕昭收回视线,先问余舒:“云华身上的是真的《玄女六壬书》吗?”
    余舒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接着他又问了薛睿和景尘同样的问题,在得到相同的答复后,总算确信云华身上的是真书,便不再为难云华。
    “好了,你穿上衣服吧。”
    两人达成协议,这便离开升云观,一同下山。金柯挟持着余舒走在前面,赵小竹断后,将云华护在当中,景尘紧随其后,朱慕昭当众下令不许人追赶他们,这厢押着薛睿,前脚跟后脚地来到山下。
    云华先是让人卸了朱慕昭的车驾,要了三匹快马,又让朱慕昭带人退开十丈,只让薛睿一人上前,这才解下《玄女六壬书》,让金柯远远掷向对方,趁着他们夺书之际,金柯飞快上前带走薛睿。
    抱剑人一起一落,便掠出数丈,稳稳接住了玄女书,退回朱慕昭身边,交给他。
    朱慕昭手握失而复得的《玄女六壬书》,如获至宝,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动,仰天长笑,对着远处云华一行人道——“我说过会给你们留一条活路,且逃命去吧!”
    对面没有回答,云华与赵小竹一骑,金柯一骑,薛睿和余舒一骑,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消失在夜色中。景尘身形一动,待要去追,却被朱慕昭伸手拦下:“不要追,让他们走。”
    景尘回过头,神情挣扎地看着他:“我怕她这一走,就不会回来了。”
    朱慕昭将《玄女六壬书》裹入披风,眺望远处黑暗,语气笃定道:“放心吧,她会回来的,毕竟她的家在京城。”
    她的家人,也在京城。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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