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攒了三年的。一个竹筐八文,一把小凳三十五文。哦,箱笼我也会打,打过十七个,那一个就得七百文……”平日嘴皮挺溜的一个人,这会儿子却畏缩磕绊着,尤是赵姝只安然听着,他语无伦次了许久后,忽然垂首蚊子似地说:“季大夫,我木匠活好,你、你若嫁到我家来,我包管养活的了你!”
    门外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咳呛声,赵姝轻觑了眼门缝,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抬眸若有所思地正视起眼前的男人。
    他局促算计里若有若无的一丝真情,让她不由得神思飘忽,落到了随秦军入邯郸的那些日子。
    粗陶灯台里的火苗摇曳了下,她很快回神,默念了声‘还剩半年’。
    “什么?”三麻子没听清,遂壮着胆子近前二步。
    赵姝连退也不退,甚至刻意将脸凑近了些,暖黄灯火便将她面上两道长疤照得发红。
    已经是七个月前的事了,彼时她刚从赵国祁县走到边境,被专寻男伶的人牙子劫了。在使尽了各种法子无果后,她用碎石块划破了自己的脸,致使被赶去做粗活,才在与韩顺的里应外合下狼狈脱逃。
    因碎石块不干净,又连赶了两日逃命,等安稳下来治伤时,任凭用再好的药,也还是在脸上留下了极为明显得两道长疤。
    一条在右脸靠外侧,从眉骨到耳垂。一条则从山根处横亘过整张左脸,白日里远瞧着还算色淡。可若近处朝灯火下一照时,依稀便还能瞧见当初碎利石块划破皮肉的决然。
    她不必说什么,单只是凑在灯下这么望着对方,一双杏目洞晓一切似地攫住男人眼底一闪而过的嫌恶。
    “季大夫心善,九天神女下凡一样,容貌不打紧。”
    赵姝敛眸,脸上终是浮出两分浅淡寥落的冷然来。她没有直言推辞的话,而是背起医箱,用行动表明态度。
    “二丫的药这十日不要断了,切记再吃十日才能断根,明日我与阿翁便走了,珍重。”
    还没抬脚时,门缝'嚯'得被人推开,老妇挣命似地奔将进来,一把夺过医箱,恳切道:“你这小畜生,会不会说人话!哦哟,小神医啊,我家麻子是真的要求娶你。二丫她亲娘走了四年喽,旁人家也来说亲,他都没瞧上的。嘿,偏生你一来,就月余功夫,这小畜生入了迷了,还想出赊药的法子来。老身差不多该是虚长你半个甲子了,不会错,他是真心喜欢你!”
    “大娘抬爱,只我确是要赶路的,辜负了。”
    老妇人瞥一眼她寡淡温吞容止,又拿起药方子,见她补刻在木片尾侧的一手字直比县里书吏还要工整,便彻底将心中一点肮脏念头落定,笑眯眯地抚着赵姝的手,带着点恳求地和缓道:“咱先摆饭吃了,这饭总要吃吧。”
    说着话,她只将医箱朝儿子手中一送,脚下生风的也不给人说话的余地,看似亲昵实则强势地挽着赵姝的胳膊,就将人朝西屋里带。
    西屋的桌上颇为丰盛地摆着三荤一素四道羹菜,哪里是此间平常人家的用度。
    泾武县虽说离秦都已不远,然他们所在的村落离着县治尚余十八里,这两年大战方歇,村里人家除非有子弟在军中做了百夫长的,否则连年节下也见不着什么荤腥的。
    秦人行什伍连坐,村子里藏不住大事,三麻子家绝非穷凶极恶之徒。
    可不落凶恶,却未必不是狡诈奸猾。
    赵姝才刚靠近,就嗅到一道炙肉里掺杂浮出一丝药气。
    此地炙肉不施香料,这丝曼陀花的气息对她来说,便是明显到不需一尝。
    在她左首的老妇人不停地热络劝菜,而右手的三麻子显见的比平日局促不少,一句话不说只一个劲地饮浆。
    执箸去另三道菜里都略挑一点试着确认了下,思量着明日一早去县里过通行文书,该是没功夫备早膳了。赵姝心中笃定,索性从善如流地吃了起来。
    箸儿来去迅疾,她垂首听着老妇人聒噪,办盏茶的空儿也不到,桌案上的菜就去了大半,她甚至还能挑空给韩顺搁了满满一碗出来。
    单只是,留了那道炙肉没有碰过。
    三麻子早就看出了门道,高壮的汉子耷拉下头,一桌上便只剩他娘自顾自眯缝着眼说笑。
    等赵姝一抹袖子要起身时,老妇人也总算觉出不对劲,朝桌上一扫,失声‘噫’了记后,遂半边脸笑半边略有些急赤白脸了。
    这老妪年已过六十,一对昏花三角眼嵌在敷满铅粉的白脸上,此刻整个人靠在赵姝身侧,显得无赖又可怜。
    “小神医啊,不都说医者仁心。你且再坐坐吃两口,同老身说说话嘛。”
    老妇人朝下颇重地压着赵姝的腕子,力道大到腕子都差不多被压肿了。
    这一路行来,什么样的险况没经受过,可像今夕这般耍痴强拖地要撮合人的,她还真是头一回遇着。
    “这炙肉难得,若去县里买的话,也该要百二十文吧。”她尤是懒得发作,顺势坐下后却从袖里摸出个纸包,径直抖匀在炙肉上后,竟当着二人的面将炙肉用油纸包了起来,温煦道,“药钱够了。麻子兄弟,村西的李七娘托我捎句话来,说她织布已攒下两分金,问你何时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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