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鸣初正在打电话,朝她点点头。
    文禾走进去把奶茶轻轻放在桌上,转身正想走,周鸣初敲了敲桌面示意她留下,她只好站在那里听他讲电话。
    粤语,不太耐烦的腔调,应该是跟他父母其中的一个。
    文禾想起毛露露,她说周鸣初跟他爸妈关系都不好,都是随时能吵起来的那种。
    通话很快结束,周鸣初看了看奶茶,再看看文禾:“确定要辞职?”
    “是的。”
    “原因呢,为什么?”
    “我记得我已经在申请上写了。”文禾提醒道。
    周鸣初点开申请,看到她写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手指划几上,更看到她之前的那封检举邮件。
    “我记得我说过,让你不要管。”周鸣初再次望过去。
    文禾诚恳道:“是我自作聪明,但我不后悔。”
    “不后悔,但是要辞职?”周鸣初问:“辞了要去哪里?”
    去哪里,文禾之前是没太想过的,但刚刚章茹跟她说叶印阳可以帮忙介绍新工作,也是业内排名比较靠前的两家同行:“我可能先回家过个年,年后再确定新工作。”
    周鸣初凝视着她,想起一开始,他根本没想让她过来。
    他甚至以为杨宇去坐牢她就会走,但没想到她突发奇,在oa里给他发了一串长长的申请,说要来他部门。
    申请写得很恳切,他几乎能想象出她仔细检查每一句话每一个标点符号的样子,但也不过看了一眼就关掉,只是一次的已读不复劝不退她,她又找了bp朱晶晶替她说话。
    他觉得她头脑发热不准备理会,直到她又跑去台球厅找他,带着一点可怜的倔强,强装的大方,却像刚学会站杆的鸟,随时在一种摇摇欲坠的状态里,也随时会有一口气喘不上来。
    现在她那口气已经喘顺,人也从那种摇摇欲坠的状态中爬出来,但身上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某些事情上评价一个蠢字,他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辞职如果是为了躲我,没有这个必要。”周鸣初再盯了她一会,忽然说:“我有可能看不起自己的性,但不会蠢到喜欢一个看不起的人。”
    文禾皱了下眉,周鸣初就这样站起来,微微低头看她:“还是说我们曾经睡过这件事,你其实一直非常在乎?”
    “叩叩——”外面有人敲门声音急了点,周鸣初视线划过去:“进来。”
    “周总,总经办有个临时会议说要让您参加一下,您电话没打通。”
    周鸣初拿起手机,看了眼又灭掉,过去参加会议。
    会议跟成都分部有关,开完跟叶印阳去采购,见他办公室蹲了个章茹,正埋着脑袋在拆快递,装茶叶。
    周鸣初看了看那一罐罐的茶叶,问:“你家里茶叶生意也做?”
    章茹冷不丁听到一声粤语,反射性回了一句:“做乜?”她及时吞下那个7字,咳了一声,抄起一罐送给他:“福建茶,今年的茶王。”
    周鸣初接过来看了看:“这个有多少?量大的话可以订来送客户。”
    “啊?”章茹第一次用粤语跟他说话,没想到高佬看着不怎么样,还会关照她爸爸生意,也不知道是不是卖叶印阳的面子。
    但有钱不赚王八蛋,章茹说:“要多少有多少啊,我跟谁对接?”
    周鸣初说:“你找张尔珍。”
    “哦哦好的谢谢老板。”知道他们有事要谈,章茹把剩下那点推到一边,准备拿着桌面的演唱会门票出去,但因为做了美甲,门票又薄,她一脸凶残地抓了好几下,还是叶印阳直接给她拿起来找了个信封装着:“明天可能会下雨,带把伞。”
    “不会吧,这么大太阳。”章茹嘀嘀咕咕地走了。
    周鸣初在叶印阳办公室坐了会,看完一批材料喝完一泡茶又聊了聊分公司的事,晚上开车去吃饭。
    晚霞才掉下去,还没有一点要下雨的迹象,卢静珠支着脑袋看见周鸣初,问江欣:“你跟他上次吵架了?”
    江欣没说话。
    卢静珠一边肩倒向她:“喜欢就要去争,太端着,没什么意思的。”自矜感太强,死要面子放不开,主动过就要等别人回应的,这种心态是一种诅咒。
    江欣把目光从周鸣初身上调开,她当然不是卢静珠这样的红尘精英,没办法在每一段感情里都游刃有余,但想起她上一回受伤的事,刚好她那个前男友是认识的。
    江欣说:“我早告诉过你那个人不正常,他们一家人都有点问题。”过两秒又说:“你以后出门还是当心一点。”
    卢静珠哈哈哈地笑出声,托着下巴看她,一脸娇俏地问:“你咒我啊?”
    江欣摇摇头,她说那样的话不是同性间的刻薄,完全出于朋友间的一种善意提醒:“我不是开玩笑的,你确实要多个心眼。”男人玩女人,女人多数闹一闹,好搞定的自尊心强的自己就走了,女人玩男人,碰上疯子的概率要大很多。
    卢静珠对她的说教不以为意,但充分尊重她的个性。
    理性的另一面是傲慢,江欣这个人是典型的精英心态富家女,说得好听叫内在秩序感强,不过就是一种自我标榜。
    她或许不觉得自己偶尔露出来的优越感有多让人不舒服,但就是因为自己不觉得,才更让人不舒服。
    所以卢静珠认为,这些人其实都不配被爱。
    她放下杯子走人,出去时看到周鸣初和许明灿在一起,视线也就一掠而过,跟他们一个错面,打声招呼就走了。
    出去时,隐隐感觉空气湿度有增加,但到第二天中午才开始有下雨的迹象。
    下午的时候文禾跟着章茹去看演唱会,章茹朋友的车挂了两地牌,她们直接坐车过关去香港红馆。章茹说那里是一生人必去一次的演唱会场馆,音效观感都特别好,就算坐山顶也能看到歌手。
    车子开上深圳湾大桥,文禾给梁昆廷发信息,让他去楼顶帮她收一把椅子。
    梁昆廷笑她:『你洁癖比医生都重,休息时间全用来搞卫生了,阳台的椅子也要刷一遍。』
    文禾说:『那把椅子被猫尿了几回,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的。』
    梁昆廷想了想:『是棕色藤椅,我坐过的那把?』
    等了会,那边只发来一个表情包,说过港没信号了。
    梁昆廷摇摇头,不由发笑,继续叫下一个号。
    病人进来,他习惯性往门口看一眼,愣住。
    丁彩坐在他面前,病历放桌面,一开始没说话,直到梁昆廷开口问,才讲了句:“头痛。”
    “还有其它症状吗?”
    “眼睛也痛,还有下巴。”丁彩低头看着地面的砖:“三个月前去看过中医,在耳朵后面扎了一针,放完血好很多,但最近又开始痛。”
    梁昆廷判断了下:“可能是三叉神经痛,先照个ct看看。”
    他盯着电脑在打字,看起来很平静,丁彩抬头看着他光洁挺拔的衬衫领子,眼眶忽然又红又痛。
    打字声停下,梁昆廷顿了两秒,低声问:“你不是在做教培么?”
    丁彩说:“机构倒了,我从北京去的深圳……”又回深圳回来广州,找了个医美医院给人当助理。
    她越说声音越小,也不想让他看见她的窘迫,多可怜呢,这么多年,她好像越混越差。
    梁昆廷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着给她开了检查单,丁彩接过来,抓纸的声音在两人之间利得像刀,她再没说什么,起身走了。
    手机震了下,梁昆廷收到文禾发的消息,说不用去接她,她朋友会把她送到家。
    梁昆廷看着手机,想起很多事。
    他最先想到文禾,无比清楚自己现在喜欢的是谁。
    他喜欢文禾,见她的第一面就开始留意她,小心但得体,善良里有一股韧劲的女孩子。他感受到她的敷衍和退避时曾经也放弃过,只是没坚持多久,又还是被她吸引。
    他见过的销售多得像流水,她不算业务能力多强的那一个,但绝对是他忘不了的那一个,以至于后来见的医疗销售都忍不住要跟她比较,话多了少了,仪态太板正还是过于松弛,他总要一遍遍把她从心里扯出来,次数一多,慢慢就塞不回去了。
    收收心,梁昆廷回复文禾一条消息,怕赶不及又给他大伯打了个电话让帮忙收椅子,然后继续手头的工作。
    下班时乌云滚动,梁昆廷又被主任叫去对了一份病历,果然外面就下起了雨。他撑着伞出去,看到丁彩站在门诊大楼的外面,她不知道站那多久,人像抽了魂。
    她没带伞,梁昆廷没想载她,也没想再跟她单独相处,于是头也不回地去停车场。
    路上却想起他们谈恋爱的事,大学那会感情很好,但到家庭这边却怎么也说不拢。
    他父母是没什么主见的人,买车买楼都爱听他大伯的,因为他大伯以前给台湾人的厂当过厂长,最高峰的时候管一千多号人,曾经也很风光。
    而他大伯又是个很复杂的人,觉得外地人素质都低,会偷东西会占便宜还会用□□交租,所以一度很排外,但08雪灾的时候又是他大伯最积极发动亲朋好友去给外地人送被子和吃的,可是一到他交女朋友这件事,再次变成自尊自大的本地佬,坚决不同意他找外地妹,还因为身高问题说150是半残,挂瓶都挂不上去。
    他因此跟他大伯吵了一架,有足足两年都没来往,她也因此跟他分了手,毕竟没有人能受得了那样的羞辱。
    分手后她去了北京做教培,偶尔听到消息,每次都以为她过得很好。
    他也希望她过得好。
    梁昆廷启动车子,开出停车场的同时,丁彩也直接走进雨里。
    梁昆廷想装没看见,他往前开了一段,开出道闸再开到外面马路,雨明明隔着车壳却像拍在头顶和肩上,他在红灯前出神,最终,却还是调头开了回去。
    丁彩已经浑身湿透,见梁昆廷撑着伞从车里过来,她猛地投入他怀里,呜咽起来。
    雨下得越来越大,谁也分不清谁是谁。
    文禾一无所知,后来那好几天她都在回味演唱会,不仅是气氛,还有听现场的感觉。
    但该做的工作还是要做,该收的款还是要收,该去的应酬也还是要去。
    这天请的是华东那边的几个客户,大概上次招待江欣的时候文禾表现不错,又因为客户是皖北的,所以经理再次叫上文禾,让她主要照顾客户老婆。
    文禾在这场饭局上见证了一场拉郎配,先是客户老婆说有个外甥女,外甥女从小港片看多了,对粤语地区有一种深刻的向往,就想找个广东的男朋友。
    “广东人不一定都讲粤语,我就讲客家。”萍姐接话说:“但我们周总讲粤语。”
    客户老婆看了眼周鸣初:“周总……有女朋友吗?”
    萍姐笑着说:“反正我们没见过他女朋友,周总平时太忙,可能没空交。”
    这么年轻有为还单身,客户老婆多看了周鸣初两眼。
    私下糟蹋领导是乐趣,应酬场上糟蹋领导却是一门艺术,萍姐马上说:“以前讲南水北调,现在南男也可以北调,而且交通这么方便,几个小时就到了。”
    一个话题把场面炒得很热,你来我往讲几句,顺畅地走酒继续别的话题。
    虽然桌面上像开玩笑,但客户老婆去洗手间的时候,拉着文禾问:“你们周总真的没女朋友?”
    文禾也说:“我没见过。”
    “哦,他人怎么样?”客户老婆明显是上心了,问人品,问性格,还问家庭问父母。
    文禾带着她避开地上有水的那一带,笑笑说:“不好意思,这些就不是太清楚了,周总平时不怎么跟我们聊这些的。”
    席间正热闹,在讲一道叫威士忌乳鸽的菜,说是老式粤菜,不常见。
    客户老婆顺势说:“我外甥女也喜欢吃粤菜,之前来过一次说没吃过瘾,我下次再带她过来,让她尝尝。”
    都知道她在跟周鸣初说话,周鸣初点点头:“随时欢迎。”
    席散后,萍姐去送她自己的客户,文禾处理完酒水开票那点事走去外面,只有周鸣初站在那里,他没做声,文禾也没有多余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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