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桌上燃起一段蜡烛。
    沈怀霜头发没有束,拆了玉冠,乌发全然垂在自己身后,一缕发丝落在桌上,微带了湿润。他的双眼明朗,扫着手里的书页,衣领口没有全部遮起,露出一段白皙的肌肤,锁骨轮廓鲜明。
    笃、笃、笃。
    听到屋外有人来,沈怀霜收了手里的书,又把那枚镇妖杵隐在袖子里,朝门口看去。
    “……先生……”
    门口,钟煜背对着门后,像是踌躇已久,听到屋内的声音,他回首望了一眼,那颗眼尾痣正对着廊下的光。少年换下了白日那件黑衫,身上换着一件苍黄色的长衫,手腕上缚带重新换过,头发也束得一丝不苟。
    钟煜咳嗽了一声,朝沈怀霜欠了欠身,道:“晨时不是先生叫我来这里一趟?先生许是不想见我,可夜里有话留着不说,藏着便是龃龉。想与先生说个明白。”
    沈怀霜收了手里的书,清出了一个人坐的位置,低头之余,书页声沙沙,他却没听到门口有人走进来的声音。
    他望着钟煜,眼皮上下撩了两下,偏过头。等了半晌,又却不见钟煜进来。
    门口又不是被他落了什么结界。
    钟煜在门口踌躇半晌,望了又望,扶着栏杆,足尖朝着他,却是进退两难。
    沈怀霜迟疑道:“你……不进来么?”
    钟煜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那一声落下,那双黑沉的眼底像落入了星辰。他竟像卸下一个沉重的包袱,跨过门内。
    木门关上之后,他发现沈怀霜还望着他,眸子里已不见了刚才的疏离之色。
    他坐在窗口下,影子对着天上那弯明月,清风拂来,响起一片林音,夜风吹来,送来夏时凉爽。
    他先生还是宽容他的。
    钟煜立在了沈怀霜身前,满窗夜色落了满怀。
    那种感觉,就像意外坠入了一片温柔的海,他的心上浸润了清冷的月色,酥、痒,化去了焦躁。
    窗下,沈怀霜披着头发,乌发如黑绸似的,仍见水汽,发丝散在背后,展开一片,有水洇在衣上。低头时,白皙的脖颈露出大半,剩下的一半,半遮半掩地落在天青色衣袍下。
    钟煜一直没开口,目光落在那脖颈后,看了会儿,才看向几案上的发带,道:“先生预备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沈怀霜注意到那点失仪,拾了那发带。淡青色发带从他发上穿过,翻落在黑发下,松松捆了起来。
    他收了手,朝身前的少年望去。
    沈怀霜:“白日的事,我不置气了。”
    “可今日之后我才发觉,你胆子太大了。”
    “化煞咒那件事,我知晓你错不二犯。我从前也不觉得你莽撞冲动,但有些东西它不是你所想的融合取巧,便与你心中所想的别无二致。你也以为,在崐仑就能你万无一失么。”
    沈怀霜又道:“你知不知道走火入魔很危险?”
    钟煜依靠着几案,斜倾过身,半抱着臂膀,这姿势能将沈怀霜看得很清楚。他能看清沈怀霜眼底,眼瞳里细细的光流过,清明神色不复,又藏着些许与平日不同的肃然和怅色。眉心时不时敛着的。
    钟煜看着沈怀霜,细致地察觉到了些什么,道:“先生所言极是,可为何字字句句都提及弟子安危?”
    钟煜:“先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话落,沈怀霜停顿了会儿,目光一闪,道:“没有。”
    欲盖弥彰。钟煜抬眸望去,眼眸一转不转,道:“那日在璇玑阁回来后,你就缄口不言,问你什么,你都答得很勉强,过了好几日才缓过来些。”
    “在璇玑阁,阁主是给你看了什么么?”
    沈怀霜犹豫了会儿,眉心动了两下。他不假思索,道:“和璇玑阁没有关系。”
    钟煜道:“你不说,我就直接问你了。”
    夜风送来凉意,撩动沈怀霜两边鬓发。
    少年马尾晃动,两鬓发丝擦过面庞,肩上垂着错金发带,凑上前来,开口字字直言,如落珠玑:“先生曾同我说,叫我对先生坦言,可反过来,到先生这里,怎么能只许你欺瞒?”
    “……”
    沈怀霜提了口气,话语入心,终是道:“璇玑阁那日,我在天命镜中窥见了你两年之后的事。”
    “两年后,你会有一道心魔坎,我不知它从何时而来,更不能坐视不理。而如果你真的有顾虑,我就不把话往下说。”
    “到时候,我……”
    他话说了一半,忽然听到了少年的轻叹声。
    “原来你是在为我忧心。”
    少年心思细密,不笑时老成,他笑时,嘴角似带着天边弯月,眼眸一弯,那弧度不深,浅浅地像是听见了一件平静的乐事。
    “可我不要你为我忧心。”
    “天命如是,那镜子说什么,我余生就会如那镜子所说的一样?”
    “那是心魔坎,又不是我真的会走火入魔。”
    烛光下,少年朝他靠来,苍黄色衣袍焕出了一道亮色,灯下,他缓缓抬起眼皮,眼眶上如同镀了薄薄的金,眸中仿佛流着水光。
    他黑沉的眼底是亮的,小痣勾人,也像凝着少年意气。
    钟煜不疾不徐,一字一句道:“我钟子渊与先生一样,不信天命。”
    “诚如在大赵时先生教授我的一样,先生传授我道理,而我尤其喜欢先生的一点,先生知道么?”
    沈怀霜后知后觉听到了钟煜说了什么,钟煜反应本就超他所料,那一声喜欢,更另他头脑里罕有地空白了一瞬。长睫随风撩动,他问道:“喜欢、什么?”
    “你从不过多干涉,教授向来点到为止,自由发展。本身修真悟道这一路上,就是不能被搀扶太多,多了,便不会自己走路了。”
    沈怀霜偏过眸子,冷风吹过,倒似降下了那缕热意。
    他不是第一次被这么说,但话从钟煜口中说出来,他听着却又那么些不同。
    但又说不上哪里不一样。
    沈怀霜缓缓抬起眸子,望了过去,道:“此事也是我不察,不曾过问过你。”
    钟煜又道:“我那一道,没早和先生说。”
    “回崐仑之后,所有涉事的东西,我都要查一遍。”
    “那你还有别的事情还瞒着我么?”沈怀霜又道,“任何事。我们干脆,把话说清楚。”
    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沈怀霜么?
    话落,钟煜对上了沈怀霜的眸子,那双眸子望进去,像能看清一切,那一瞬他却有些心虚。
    话在嘴边,钟煜理应脱口而出,可有什么像堵住了他的话头,喉头像翻涌过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那是什么?
    他是真的再无欺瞒了么?
    也许不是。
    钟煜抬着眸子,却答:“再无别的了。”
    第39章 先生很少在热闹时笑
    沈怀霜唤了钟煜一声:“子渊,这枚东西,你会用么?”
    钟煜缓缓收神,沈怀霜袖底风起,桌上已然落了一件通体金色的物什。
    金光映在几案上,镇妖杵在灯下生辉,通体鎏金打造,柄上貔貅怒目而视,杵身呈三棱且尖锐。
    沈怀霜递到了他手里,握拳的指节与钟煜掌心干脆一扣,抬头看去,道:“这支镇妖杵下得即使,再厉害的妖物,也无法伤及你半分,必要时你留着自保。”
    “哪怕我时刻留在你身侧,也不能确保你完全无恙。”
    “此物用时只需找准机会,一击即中,用则不难,难在下手的一刻。”
    钟煜垂首看向落在掌心的那支镇妖杵。
    金杵压在两人才触碰过的地方,沉又微热。尖锥握在他手中,左右交替。
    “我想,这东西是留给你的。”
    他朝前靠去,沈怀霜的声音就落在耳畔,清朗如山风拂栏杆。
    钟煜握紧了那截金杵,留神记得要诀。
    他倒是希望沈怀霜能多和他说一会儿,但鼻尖满是沈怀霜沐浴后的清淡味道,拂之不去。
    白日里,他记得,沈怀霜登门姚府时,发丝是濡湿的。
    可沈怀霜喜洁,也不会这么一天沐浴两回。
    钟煜耐心等沈怀霜讲完了,道:“先生还生我的气么?”
    沈怀霜道:“不生气了。”
    钟煜:“那先生能回答我,今日来时为何特地沐浴一番?”
    沈怀霜微诧:“怎么今日突然问起了这个。”
    见钟煜不答,他淡淡道:“今日在崐仑山下捉了一只大妖,身上沾了些血。来时不能狼狈,便沐浴了两回。”
    钟煜目光流连,心中荡然一沉。
    那是一只什么妖?
    能让他折腾成这样?
    沈怀霜下剑时从来干脆,虽是穿着淡色道袍,宽衣大袖,却不被衣衫所扰,也不会沾染鲜血。
    恐怕压根就不是他说的,沾染些血那么简单。
    钟煜看了沈怀霜很久,却没在那张干净的脸上看出什么疲态。
    沈怀霜面色舒展,道:“你还有什么地方不懂的?”
    夜虫鸣唱,萤火虫趴在窗柩,尾巴忽明忽暗。
    钟煜收着手里的物件,走上前:“先生,今日便这样吧。”
    沈怀霜还坐在榻边,烛火在眼前晃动,少年指尖忽而穿过如瀑的乌发。他回首,发丝上指尖触及到了脖颈,不经意又极快的一下,微痒。沈怀霜的脊背微微颤动了下,发丝后的发带陡然拆落。
    青丝铺了满背,披散在背上,飘飘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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