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拍案,河道与小舟有一步宽的距离。
    钟煜搂着沈怀霜,越过河道,上了舟。
    他在舟上找了处落脚的地方,先是躬身小心地把沈怀霜放了下去,再起身,眼前已有昏黑之感,可他忍了下去,随便找了处地方,落在沈怀霜身边。
    那扁舟没有篷盖,钟煜快忍到极限,身体支撑不足,便靠着小舟,借了一把力。
    眼皮越见酸乏,他提了好几口气,又起身,守在沈怀霜身边。
    上了小舟,玉阙道人左右撑蒿,那一叶扁舟载着他们,留下一道长长的水波。
    江雾蔼蔼,笼罩着碧江。
    玉阙道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回头,过了会儿,道:“到了我这地界,你且安心下来,我不会让你师尊带着伤出去。”
    钟煜心口淤堵之气时现时涌,他低下头,千言万语只汇合成了一句:“多谢阁主。”
    “不劳烦什么。”
    玉阙道人衣袖盈风,转动竹蒿。
    他们像乘风而去,悄然到了一处神仙境界,不过片刻就上了岸。
    岸上,宋掌门神色焦灼地望着两人,还不等人来,他越上飞剑,朝小舟飞去。他立在船舷,撑得小舟摇摇晃晃,朝沈怀霜走去,还没伸手。
    钟煜已经重新把沈怀霜揽在怀里。
    他抱起了他,架在自己臂弯里,望了掌门一眼,点头致谢,道:“劳动掌门尊驾。”
    宋掌门老脸皱了起来,连连擦汗:“你就别折腾了,快,听话啊,把你师尊放下来。”
    小舟一沉一浮,钟煜明明也熬到了极点,却留给了旁人身后一个挺立的背影。黑衣冷峻,勾勒身形,少年像是摧不垮的墨竹,回过头,道:“先生有我照看着。”
    宋掌门在船上说得气堵:“你胡闹!”
    宋子章已在边上等玉阙道人,接过她手,稳稳扶着她上岸。
    玉阙道人放下竹蒿,越过宋子章淡淡一笑,又对钟煜道:“到了这里,既是着急他,你不如多想想自己。你死了,伤了,折了自己,你先生醒过来,为你殚精竭虑,岂不雪上加霜。”
    她模样温柔,说话也是不忧不急。
    那清清淡淡的话语落下,分量很重,钟煜大概是气急攻心,一根筋吊在那里,忍道:“我送他进了药馆再走。”
    他一路抱着沈怀霜,穿过碎石铺就的小径。
    药馆前,书房、兵器铺、药房周围,红云树环绕,山上更有翠绿青松,山泉飞溅,落入碧潭,却是有如二人避世的世外桃源。
    宋掌门跟在钟煜身侧,负手叹了两声,站在前面,推开了药馆的门。
    吱呀一声。
    室内,药香萦绕,钟煜跨入门内,低下头,把沈怀霜放落在床上,再动起胳膊,竟是全身酸麻得不像话。
    他像是松了一口屏了许久的长气,放下了沈怀霜。
    那一口气吐了出来,大量空气涌入,竟叫他无所适从。他又给沈怀霜盖上了被子,伸手抵在他额上。
    再起身,钟煜竟是眼前昏黑,攀住了床前的围栏。
    他栽在了沈怀霜的身边,像是在病榻侧久伴,实在累及了,于是徐徐倒了下去,陷入昏黑的睡梦中。
    他倒下的时候,手贴在了沈怀霜的臂膀边,像是那样靠着才能得到微薄的安全感,叫他定心。
    “钟子渊!你真是的!”
    宋掌门甩了甩袖子,摇头叹了声,一个箭步飞身上去,把钟煜摆摆正,又从床上搬了下来。
    “一病病两个,谁也不比谁好。”
    第52章 一人与苍生有什么分别?
    玉阙道人施针都用了好几日,拔除心魔,要走全身筋脉。就算钟煜执意不要她用摈弃痛觉的药,她还是给他下足了两大碗乌药散。
    银针走了两轮,她还是不放心,卷起钟煜的臂膀。
    他手臂上是没有留下被下过诅咒的恶咒。
    可心魔入耳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拔除干净。
    玉阙道人翻看了会儿,道:“心魔这东西应对只有两个办法,要么一直压着,让它永远不发作出来。”
    她说话时还是留了几分余地。
    少年拜入崐仑门下,不过几年就有金丹修为,诚然修真界从来都是大境界难以突破,小境界突破快,但几年就能金丹的,未来几乎都是元婴至化神以上的尊者。钟煜这些年的天赋、努力都不可忽视,修真路上陡然遇到那么一道坎,这年纪心性的人,听到难免伤心。
    玉阙道人又道:“不过破而后立,等你到了更高的境界,它的影响就会自然而然消失。”
    “多谢阁主。”
    钟煜听罢,徐徐朝玉阙道人颔首。
    他见臂膀上的针都收了,收起了自己的衣袖,低头时,下巴削瘦,轮廓英朗,眉宇凝着少年气。
    钟煜见阁主望着他,倒是有几分忧心忡忡的模样,道:“修道一事本就如逆水行舟,阁主不必费心。”
    玉阙道人诧异:“期年不见,小友心境不同。”
    钟煜颔首应了声,又问,“阁主还有什么要同我嘱咐的。”
    “你倒是让我想起之前你在崐仑的一幢旧事了。”玉阙道人面色恬淡,像陷入了回忆中,“你记得你刚入崐仑的时候,在书阁,你用那里的钟磬和我夫君对答过。本来那对答也不需他本人出面,在崐仑求问的人都不像你一个个问题都刨根问底,你问了一回,又进来一回,如是四回,才惊动了他神识飘回崐仑,和你辩驳了许久。”
    钟煜答:“前辈珠玉在前,晚辈不敢。”
    他停顿了一会儿,却又问:“敢问阁主,我先生他如何了?”
    玉阙道人敛了眉眼,给了钟煜一段清心咒,才道:“他去看你先生,先别急——这会儿子,他灵核才被塑了回来,要在洞府留上许久,你急也进不去。”
    “道心重塑最是凶险,要么境界大有跌落,要么就是有宵小之辈意图趁虚而入。重塑期,正是夺舍最好的时候,回去之前,告诉你师尊,重铸根基这段时间,非必要不要离开崐仑。”
    “你先生境界远在化神之上,修他灵核的时候我已穷尽毕生所能,再其他的,那就只能交给你先生自己了。”
    化神之上……
    听到这四个字,钟煜停顿了一下,没收起手里的那段心诀,只是望着玉阙道人。
    他隐约猜到沈怀霜修为高,不意外玉阙道人说的结果,可更多的是,是他难过那么多年的修为一朝倾颓。
    情绪像巨浪席卷,那颗心反复在火上烤过,惴惴难安。
    钟煜来来回回念了几遍清心咒,终于在那咒语加持下,停了下来,又问道:“那他会怎么样?”
    “沈师弟。”
    “你醒了。”
    沈怀霜被一道模糊的声音唤醒,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像是重新拼接过一番。睁开眼,入目是一张清俊的面容,几分潇洒,几分肆意,那人眉骨上落了一颗痣。
    周围入目,正是一处闭关用的洞府,石壁上凿开口子,淡绿的藤蔓伸了进来,漏下天光。
    沈怀霜望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师兄?”
    宋子章道:“一别数年,谁想这次你还带了个小的回来。他是你什么人?半道上,这清心丸就没用了,他竟是带着你一路上来,不送你回来,竟不肯放手。”
    沈怀霜头脑里模糊一片,那么长的一段话,听得他头疼。
    他挑拣了最想问的那句,道:“我学生现在怎么样了?”
    宋子章淡淡道:“你师徒俩倒是一个德行。他醒来问的也是你。只是他险些走火入魔,心魔拔除若是不爽利,风险甚大,这才又下了第二回针。”
    寒石上的凉意从身上沁了进来。
    沈怀霜起身时,倒吸一口气:“我去看看他。”
    宋子章把沈怀霜摁了回去:“救你的时候,你知不知道自己灵核都碎得不像样子,勉勉强强才把你灵核拼了回来。你从前不是最关心修为,怎么眼下倒像是被夺舍了一样。”
    沈怀霜望了回去。
    他偶尔因为人情世故迟钝,却是很想明白别的事情。
    心境二字入耳,偏偏他像没听懂,过了一会儿,他迟钝地问道:“师兄所言,是什么意思?”
    灵力一点一点在体内流逝,像破了底的水桶。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问了什么,才发觉自己的灵力倒退了。五感依旧敏锐,可他看东西,就像隔了一道屏障。
    如同倒退回了元婴时。
    洞府内,他所关注的不再是洞壁口探进来的绿枝,滴答声水落,心底只剩一片平静。
    宋子章察觉到沈怀霜面色的变化,答:“灵核破碎,你修为倒退到元婴不说,还要你重塑道心。”
    “你原来修什么道,巩固道心为上,至于旁的,那就只能之后再说了。”
    “这些年的修为都费在永绥那一件事上了,值得么?”宋子章又问。
    洞府内,藤蔓上的水珠落了地。
    水声落地,像是化开了大道三千的境界。
    沈怀霜凝神望着宋子章,转了转眸子,眼眸流动,却是迎上前,道:“没有什么值不值得。闭关之前,师兄你可否让我出去一回。”
    宋子章偏过头,他知道沈怀霜修为暂时不能用,闭关又要好几月,只道:“你实在要见他,每月十五出关,泡冷泉的时候再说吧。”
    宋子章把一截发带递到了沈怀霜手里。
    沈怀霜低头,指尖捻过,那段发带清洗过,团绕齐整,焕然一新,正是钟煜之前绑在他虎口上的那段。
    其实在永绥的时候,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过如此严重的情况。
    躯体像一块久久结不了痂的皮,破碎了,驱使任何一种结印,就像在用最粗糙的沙砾往这皮上撞,颓唐又疼痛。
    沈怀霜收着不说,缠绕好,放在袖中:“那劳烦师兄给我带话。”
    听山居的洞府内有一处寒石,寒石下绕着一弯清水,以供打坐养息。
    沈怀霜辟过谷,从前突破境界,闭关几载都是常事。
    玄清门遥居山巅,云海苍茫,远离人间烟火。闭关岁月占据了他大半的岁月,但如今这情况,他自己都难说,到底要用上多久。
    石室门闭上,满室寂静。
    沈怀霜盘坐在寒石上,入定冥想,却不觉得心慌,潺潺流水,积水滴落,草木生长,处处是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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