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他眼角便红了,就像当初他看到沈怀霜灵核破碎那日一样,开口哽咽,恨不成声。
    啪嗒。
    那泪水太冷,滴落在沈怀霜手背上,又顺着他手腕流下去。
    他很想抬手,看一看指尖,还想帮钟煜擦去面上的泪。
    沈怀霜的那截手腕落在钟煜肩头,脱力地垂在那处,晃了两下。泪珠又滴落在地上。
    回了崐仑,钟煜马不停蹄地御剑上了山头。
    他背着沈怀霜,一颗心都要从胸膛里面跳出来,全然不敢想别的。
    那一次,沈怀霜把他从永绥背出来,他是不是也是这样焦灼?
    不想让他永远冲在前面。
    不想让他再受伤了。
    如果他不回来会怎么样?
    如果他有事……那一刻,钟煜孽障顿生。
    他冲出阵法顶端,低头看了眼,落了道封印,封锁住那一道阵法。
    光华流转的金弓背负在他身上,光芒越见纯粹,修士灵力修为越高,那样的光芒在崐仑人眼前一闪而过,他像踏在空中,背着沈怀霜,跃向了医宗的高山上。
    他越过宗门口的灵石,每踏一步,足下便落一个血色的脚印。
    医宗门口有宽且厚的木门,钟煜再不顾其他,撞开了那道门,木屑铺面,一地狼藉。
    “砰”地一声。
    宋仁心一步抢了上来。
    钟煜不松手,执拗地放着沈怀霜在榻上。
    弟子来来回回诊脉,他始终不离,坐在床头,足足盯了沈怀霜有半刻。
    从天昏暗坐到烛光亮起,再到熄烛。
    钟煜不挪开望着沈怀霜的目光,一室恢复安静后,他累得眼皮几乎都要打架,可他死命不想合上,低头反握住沈怀霜的手。
    榻上,沈怀霜手腕微缩了缩,睁开双眼,醒来,他似乎仍在混沌的状态,没意识到自己在何处,他抱紧了身上的被褥,似乎很冷。
    钟煜猛然起身,附身道:“先生,你冷么?”
    窸窣一声,钟煜掀被上了榻。
    他脱下自己外袍,贴近沈怀霜,把他整个人都抱在怀里。
    钟煜里衣贴着沈怀霜,胸膛滚烫,热意源源不绝地递过去。他低眉看着沈怀霜,下巴贴着沈怀霜的额头。
    沈怀霜的呼吸近在他脖颈边。
    这人分明让他朝思暮想,此刻他真的搂在怀里了,只想帮他分担,想让他不那么疼。
    钟煜握过他的手腕,递送着灵力,能把他所给的全给了出去。
    他觉得自己怀里像揣着一抔冬雪,再这样抱下去,眼前人好像随时就要消失不见。
    素心端着药盏:“师弟,师叔的药好了。”
    她对上钟煜的视线,她似乎有些犹豫,垂眸递上药。
    钟煜端着药盏自己端在嘴边喝了一口,入口温度正好,不算太烫,只是这药涩得他皱紧了眉头,满嘴满是令人犯昏的苦味。
    沈怀霜躺在床上,喂他药要洒开,更不能挪他。
    “师姐。”钟煜抬头,看了素心一眼,道,“还请你回避。”
    “……”素心朝后避去,关门时,又提了口气,收了朝内看去的目光。
    钟煜含药入嘴中,又低下头。
    唇齿打开的瞬间,他的头脑内麻了一瞬,近乎全然空了。他定了定神,把那口药渡了下去。
    所有的事情全然一气呵成。
    钟煜不想做这件事太多回,那一碗药他分了五口,一次次喂下,每一次低头,他都能感觉到对面渡药的变化。
    如他所想。
    他吻上的唇是温冷如玉,又软柔,像是那天他给他采摘下的玉簪花。
    唇与唇触碰,本该旖旎。
    但做这件事太过纯粹,就好像所有设想的事情,总会往另一个轨道偏移。
    明明他和他的吻,应该在交心之后,在某一个万物复苏的春日里,他们可以站在抽丝的柳树下,探索另一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身躯。
    第一次做这样的尝试。
    第一次怀揣这样的好奇。
    他们偏能打破人和人之间本该有的边界,只为对方开设如此特例。
    沈怀霜一开始是抗拒的。
    到最后一口,他像向在钟煜索求水源,如同上了岸渴透的鱼,他们吻过了彼此的唇畔,忘了嘴里还含着什么。
    再后来,他好像渴了,开始想要喝到更多的水,每喝下一口清水,他与钟煜交接的时间越长,呼吸开始变慢,像是交换了一个满是药香味的吻。
    起身时,钟煜唇上落着水光,气息也乱得一塌糊涂。他觉得头脑内像炸开了无数道烟花,身体都在发抖。
    血液在倒流,哪里都烫得不行。
    又是那么不合时宜。
    清水饮用毕,盈盈水光落在沈怀霜唇上,沈怀霜依靠着木床睡了过去,不省人事,不知道要睡上多久。
    钟煜想到之前宋仁心说的:“这一碗下去,立竿见影,让他睡过去也比胡乱折腾好。”
    如果他就这样睡上个一天一夜。
    那他不必和他道别,是不是也算不得不好?
    第68章 王孙归不归
    钟煜伸出手,替沈怀霜掖好了被角。见他睡了过去,心底莫名踏实了些。
    他再推门出去的时候,素心还在门口。
    屋外霜月高挂,漆黑一片。
    素心抱紧了自己的臂膀,却不急着拿药盏,她朝钟煜定定望去:“师弟,我有话想同你说。”
    钟煜手中碗盏一动。
    叮当一声,钟煜指节发力,重新握了握。
    素心道:“师弟,你既为大赵皇室之后,难保有一天要回去,你有想过你和你师叔怎么样么?”
    青年马尾后的发带,随风飘去,拍向后背。
    凉意透骨,钟煜清醒了几分,答:“先生是本崐仑人,来大赵寻了我,做他弟子已是我不可多求的机遇。”
    “如今大赵国事如此,我回去是分内事,却不想带先生去淌这一趟浑水。让他留在崐仑,像从前那样云游四方也好,与阁主议事也好,哪里都比大赵好。”
    素心:“那你想过之后么?修道一事用尽退废,两年足以变化许多。往后,大赵那处不可能再轻易放你出来。”
    钟煜答:“修道一事,我固然不会退废。大赵水患堪忧,天子病重,但何时朝堂局势安稳,我便何时回来。”
    素心叹了口气,低头拨了两下勺,道:“但愿你能回来吧。”
    门口,独留钟煜一人。
    屋檐下风过,却无铃音,地上铺了一地的细碎月光。
    钟煜抬头望向崐仑山外,他坐在门前,就像五年前沈怀霜等他醒来。
    明月出了薄雾,草木味铺面而来。
    崐仑一夜之间被魔门侵袭,他看到了从来不露愁容的宋掌门讷讷地抱着徐坷了无生息的身躯,隐隐传来痛哭声。那张面庞几乎发红,到了他这知天命的年纪,看淡再多事,也不可能做到无心。
    除了门内最早打的那一场架,钟煜对这个总是坐着轮椅,深入浅出的少年并不了解。他只隐约知道,那个故人,对掌门来说很重要。掌门收了故人之子在身侧,多年悉心管教,却最终只得了这样一个结果。
    门内几乎忙成了一团,钟煜心底有个声音,在一遍遍反问,他能给沈怀霜什么?
    当想法只压在心间时,他察觉到自己的渺小与无力,未来就像在他面前开了一条宽阔的大道,这大道上迷雾重重,岔路有很多,前路有猛兽潜伏出没。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一条路走到黑。
    月色渐移,暮色渐浓。
    草虫叫了的时候,钟煜从自己衣襟口摸出了一块青色的玉。玉穗飘荡,玉石剔透,几乎是纯色,青得像瑶池碧水。
    这些年,钟煜在崐仑做弟子、捉妖、外出去旁的门派,攒下了不少灵石。
    早在两年之前,他在珍品迷阁里,看到了这块玉佩。
    这玉佩大有防身之效,唤剑时便召来,虽然修士都有召剑之能,这玉佩灵气充沛浑厚,却能抵御下化神修为的一击。
    钟煜偶然进入那间铺子,目光便被这块玉石所吸引。
    天下珍宝他见过无数,能入他眼的不多,能入他眼又迫切想要得到的只有这一件。
    青玉造价甚高,没有弟子舍得花这么多灵石会去买这样的配饰。
    何况剑本身就是用来进攻的兵器,没有再给它配防身玉佩的道理。
    可他买了下来。
    只因为这样的东西才配得上沈怀霜。
    灰色蟋蟀缓缓爬过地面,振动薄翅。
    这虫子的生命从春夏开始,到秋冬寿终正寝,仅仅只有四个月的时长。这只蟋蟀好像生下得额外早,在立秋时,步履已见蹒跚。
    它卖力攀爬着,振翅后,却几乎掀翻身躯。
    钟煜伸出手,引它走入了茂密的林中。
    春时而来,秋时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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