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垂地,沈怀霜附身跪下,直立上身,朝宋仁心,合手行了一礼。
    他面容如玉,敛着寒冽,如冬日白雪初降。
    所有人目光汇聚在沈怀霜面上。
    沈怀霜上前,随后一撩衣袍,朝座上四人也行了一礼。他静默看着,丝毫没有多说。
    “你——”宋仁心气堵。
    沈怀霜面色不改,不卑不亢。
    不是沈怀霜在求人。只是他在告诉别人他的决定。
    沈怀霜道:“我意已决。”
    话落,他朝四人行了辞礼,起身,长剑一指淡青色巨阵。阵法散去,他抬眸,刹那,眼底寒冽如消融了一瞬。
    泽兑秘境不是什么轻松的去处。
    崐仑能去泽兑秘境的修士,修为都涨到了元婴以上,也有近化神的,没有人会为谁出身崐仑而买账,再遇到心思狠辣些的散修,看中兵器和他乾坤袖中的东西,要杀人夺宝也不是不可能。
    沈怀霜自从他从永绥出来之后,元气大伤,又与丹青子一战。当时那把剑落在他心口,再偏移分毫,这灵核要是碎了,他想再修复,便是难比登天。
    幻境入口就在漠北之地,旋涡似地,源源不断吸纳往来修士。
    沈怀霜立在幻境门口,背着无量剑,面色凝重。
    幻境中弥漫着异常浓重的魔障,就像一层散不开的烟雾。他与崐仑修士并立,天青色衣衫翻飞,出尘淡漠。
    沈怀霜在泽兑秘境中停留了七日,直到秘境闭合前,他从秘境中全身而退,握在他手中的无垢草,就像是被他捧在手中的花束。
    足足有满怀的无垢草,给十个人结婴都够了。
    沈怀霜在幻境前,叫来了崐仑的灵鹰,给无垢草作伪变作寻常药草,又收无垢草如鹰喙。
    他摸了摸灵鹰的翅膀:“带回去给崐仑。”
    灵鹰长唳一声,振翅远去,沈怀霜手里还握着剩下的无垢草,又御剑,马不停蹄地去了焦县。
    豫州,焦县。
    暴雨如注,大赵派兵前赴焦县。
    钟煜浑身湿透,雨水打湿他的面庞,肩上沙袋泥水四流,身上旧衣本是白色,如今染作土黄,紧贴着胸膛。布料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浸透过雨水、洪水、汗水,这七日,他无暇换过。
    他的臂膀隐隐作痛,僵硬得泛白,泡得近乎溃烂。头也昏昏沉沉的,好像就没有清醒过的时候。
    “殿下!”身边民兵唤了一声,趔趄着。
    钟煜拉过他手,扶着他起来,丢了沙袋在永安堤上,捞过身后士兵的沙袋,又替那人抛了过去。
    这几日没日没夜地抢修,他们勉强堵住了永安长堤上的缺口。
    焦县的永安堤位于其余六县之前。
    今日暴雨,唯恐助长洪水之势手。
    钟煜抬头看去,吃力眯过入了眼的雨水,道:“堤岸还有最后五丈了!”
    他们搬上了最后一块沙袋,湍流将止,远处屋檐上,还有农户呼叫,头上梳着总角的稚子被洪水冲散,哭叫着朝人群伸出手。
    哭喊交杂时,钟煜旋即游了过去,身上干衣又浸润在水中,那冷水落在他身上,刺得他起了好几层战栗,他强忍下了冷热交替的不适,一把抓过了小孩的臂膀。
    钟煜并不喜欢听到孩子哭,但他仍皱着眉,拉小孩过来时,宽慰了好几声,拍了拍他的背,又让小孩抓着他的衣带,伏在了自己背上。
    水中,青年好像化成了一条腾云驾雾的黑龙,小孩伏在他背上,目光涣散,奶胖的小手抓住了钟煜的衣带,才定了定神。
    总角摇晃,他觉得自己游荡在水上,身下起起伏伏,好像坐在一条蛟龙的脊背上。
    水流不再是他害怕的对象。
    他被兜兜转转地带着,石岸就已经出现在眼前。
    钟煜带着哭得抽抽噎噎的小孩子上了岸,那小孩上了岸还不肯撒开抱着他的手,鼻涕眼泪哭成一团。
    小孩对钟煜抽抽搭搭地说:“谢、谢。”
    谢谢两字入耳。
    钟煜抬手,缓缓摸了摸小孩的头,好像,才隐约懂得了沈怀霜。
    能够站在千万人面前,那个人的心怀一定很大,会揣着山川、日月。
    还有人间。
    五个时辰后,高地山民的家中。
    钟煜当头取下发上的粗布,擦了擦面颊,甩去脸颊上残余水珠。
    门前,粗布包着头的农妇手中捧着一篮筐油桃,油桃淋着雨水,碧绿叶片盖着粉红桃身。农妇笑得诚恳,身后还跟着几个脸颊微红的女郎。
    大娘道:“殿下做了善事,老身无以为报。”
    谢寰扶起了她:“多谢大娘。”
    谢寰,谢小将军,是钟煜在焦县认识的新友。
    这半年,他从边境、大赵两地往返来回,一来一去,和钟煜熟了,话再多说几回,竟有几分相见恨晚。
    谢寰年岁偏小,面容生得俊秀,极干净的俊秀,皮肤常年晒不黑,笑时眉眼明亮,大有几分明眸善睐的意味。
    他抬手拿了油桃,啃了口,嘴角挑起,笑容宽和,却是会让人看得高兴。
    谢寰抛了只油桃给钟煜。
    钟煜伸手接过,目光落在油桃上,对着门前人,颔首。
    女郎耳畔更红,偷偷不敢看他。
    谢寰又对着小娘子笑,说着:“娘子面比桃色美,笑起来更漂亮。”
    室内漆黑,村民感怀,给大赵军士烧了热水。
    屋里也漏水,地下泥泞,水混着石土,却比外面好太多。
    谢寰擦了擦头发,排出耳里的水:“你低头看什么呢,瞧那么认真。”
    钟煜坐着的矮凳很是低小,脚下一盆水,他抬头看着谢寰,开口道:“谢寰,给我块胰子。”
    空中飞来一块滑不溜秋、黑炭似的胰子。
    钟煜抬手精准地接过,摊开手中的勾玉,用胰子擦起了它的每一处缝隙,细微泡沫在他掌中浮现,洗去沙粒。
    谢寰见钟煜不答,凑过去:“哟,还洗这宝贝疙瘩呢?到底谁送的?你相好?”
    钟煜没理会这人八卦心思。
    岁月不过半载,那半年他每天让自己筋疲力竭,脑海里铺天盖地的想念才会像洪水止流。
    好像身边人都不能提起他。
    一提到沈怀霜,他心口陡然觉得缺了一块,什么东西都往那缺口往下漏。
    忙起来的时候,他无暇顾及其他。
    可他歇下来,就会无端地特别想沈怀霜。
    想他的道体修复了没有。
    想他出关的日子。
    想他在崐仑过得好不好?
    钟煜洗着块勾玉,一定要把这串玉石洗出原有的成色。
    要它干净如初。
    要它崭新依旧。
    “钟子渊!看不出你本事那么大啊。”谢寰扯了下钟煜洗好的勾玉。他低头看了看,却是一颦眉,“咦,这玉的水头也不见怎么好,你小子从那里拐来的,伸手还伸到民间。”
    钟煜拿粗布抽了这人的手:“你少胡说,还给我。”
    谢寰唉哟唉哟两声,假做捂头:“看来这东西还真是你相好送的了。”
    少年将军,谢寰,立有威名,曾与其父在太祖皇帝手下立有军功,西羌一役,以千人小队胜西羌五千人,戍边有功,战无不胜。
    少年意气,满屋子都是他捉弄人的声音。
    玉佩在水盆里荡了荡,钟煜不等它干,挂回脖子上,推开门。他走之前,回头看了眼谢寰,面色镇定,却道:“真成了你说的倒也好。”
    谢寰愣了下,追过去:“不是吧!钟子渊,你你你!你快和我说说,你喜欢的人长什么样啊……”
    钟煜又在豫州待了六日,
    六日后,他们新修堤坝挡住了洪涝,水流也有退散之势头。
    十一月之后,黄河汛期过。汛期过后,灾情便能得到控制。再之后,他们回城以后,只要趁今年入冬前,防止明年冰块融化不引发新的涝灾就好。
    该建堤坝的地方要建。
    该用火药爆破的地方,就让它疏通水流。
    钟煜从豫州出发,已是每日每夜地停留了近七日。
    驾马从灾情最严重的地方经过,他坐在马上,日头交接,昏昏明明地落在他头上,像落着一团挥不开的薄雾,时间久了,他几乎要握不住缰绳。
    山道盘绕,马蹄踩泥,极容易下滑。
    谢寰看到钟煜那匹踏雪,好几次马匹打滑,刚要骂钟煜,他伸出手,还没来得及拉住钟煜的缰绳,就见钟煜落了下去。
    “钟子渊!”
    谢寰飞身下马,疾行奔去, 他眼睁睁看着钟煜落了下去,一颗心揣在心口,七上八下,像揣了满怀的兔子。
    他扶着钟煜起来,再去探他的额头,那灼热的温度,烫得他快觉得自己要熟了。
    坠马不是小事,谢寰慌得很,翻了翻钟煜头上、脊椎处,见对方没什么毛病,才松了口气。
    行军脚步都停了下来,张德林跟随钟煜赈灾,带着军中大夫上前。
    “殿下!!”张德林俯身在旁,拍了拍钟煜的肩膀。
    “……”大夫探了半晌的脉搏,沉默许久,却道,“殿下脉息很乱,就像有数万道灵流窜动。灵脉一事,老夫也不懂。带殿下先去衙署,把人安定下来再说。”
    豫州这地方灵气逐渐复苏,但不太会有仙人踏足,谢寰带着一队人马去了衙署,见到地方官也没什么心思去寒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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