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煜从殿门口离开,走在长廊上,红柱层层叠叠,影子重重,勉强能看清前路。手撑在墙上,掌心下冰凉,激得他清醒了些。
    模糊之中,他的视线聚焦,从模糊变得清晰。
    来人如月霜,薄薄月色落了满襟,跨了石阶,出现在他面前。他回望而来,微微侧首,眼底清明如旧,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了一丝柔色。
    “先生怎么会在这里。”
    钟煜对上那双清浅的眼睛,长长吸了口气。他怀着交战的沉重心思,怕沈怀霜担忧,触摸向了沈怀霜的面庞。
    长指抵在沈怀霜两颊,刮过他的鼻梁、脸颊,指尖点了两下,抹去了那几粒碎桂花。
    沈怀霜忍不住地颤了两下长睫。
    那段修长的指尖近在眼前,晃动着,指尖味道浓郁。
    “子渊,你的手在抖。”沈怀霜道,“你喝了多少?”
    “……”钟煜手一抖,停在了原地。
    钟煜接住了沈怀霜的手,不假思索,答:“不多。”
    青年掌心热度惊人,像火炉一样。
    沈怀霜从未这样触碰过别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钟煜就会这样烫,好像骨子里流的都是火种。
    “先生,上了战场,我与你同上前锋。”钟煜答得很快,眼底锋芒扫过,含着所向睥睨的威仪和果决,又有踏尽铁骑的漠然。
    钟煜从怀中取出巾锦帕,固执地一点点擦去,从指尖擦到指与指的缝隙,每一次贴近,就像和他的手指扣在一起。
    缠绕过,分离,又靠近。
    冷风吹得他酒醒了几分。
    钟煜的脊梁挺了起来,身上不着甲胄,却如同金甲在身,锋利、无坚不摧,所到之处铁骑隆隆。
    他揽住了沈怀霜,就像无数次沈怀霜对他做过的那样,像是怀住了一个人的所有和过去。
    白衣贴上了墨金锦袍,压向墙角,腰上玉佩相撞,墨玉色的牌子砸向墙壁,一晃,一晃。
    “先生在场,大军必将无往不利,战无不胜。”
    第82章 塞上听吹笛
    西羌一城破。
    夜深,大赵军营扎寨城池附近。
    沈怀霜在军帐里,他坐在沙盘上首。昭成公主在侧,以手指着沙盘上的布阵。
    “明日要攻主城。城中有火药,必要时按兵不动,谈判不行就上重甲车。”昭成身着深红军装,甲胄在身,腰背弯路不倒的军枪,她看了沈怀霜一眼,“若是遇到石阵,先生。”
    沈怀霜起了身,指向城门口几条必经之路:“此处空旷,大军过境,容易在这三处遇八卦阵,破阵的方法我已教了殿下。主力有我在,破除阵法中间的石块,大军就可以过境。”
    满屋将士看向他。
    今日沈怀霜身着白衣,策马而来,驰骋如流星落地,破阵时,白光闪过,那一剑捅破阵中石块,大军已如沸腾的池水。
    赵军攻破西羌边境的外城,西羌战力,不足一提。
    将士起身,朝沈怀霜恭敬回了一礼:“先生操劳,还请快些回帐内歇息。”
    沈怀霜不走,只问:“太子殿下回营了么?”
    沈怀霜本与钟煜在同一阵营。
    昭成换了两支军队破城,他为助她一臂之力,策马十里,到了昭成军营。
    城破之后,钟煜领兵扫荡城内,清除埋伏。
    将士见沈怀霜担忧,道:“先生放心,殿下最晚不过夜半,必然领兵回营。”
    沈怀霜站在风中,看了一会儿,冷风掀起他的白衣,他没回头,只道:“好。”
    军中气氛轻松,若是再破两城,赵军就可以给西羌下书。
    前锋没有消息传来。
    夜风微凉。
    这城离他有三里远,夜色漆黑,他看不到城中有什么景象。
    沈怀霜听说过,即使城破之后,大军入城也需小心。死士、炸药,埋伏也不少。
    那将士又道:“塞外风沙大,先生不如在帐中稍等殿下。”
    沈怀霜:“无事,我就在这里等他。”
    沈怀霜在风口中站了很久。
    他身上没披大氅,正看着,忽然浅淡气息拂在颈侧,轻轻柔柔压下来,微痒,也微灼。
    臂膀上拢过一双手,抱得他很紧。
    “你怎么在这里等我。”低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沈怀霜的白衣贴上了那层阴冷甲胄,后背理应觉得冷,可青年气势很足,热意透着甲胄而来,像靠着一尊火炉。
    塞外的风吹过白衣和他身后青年的红色斗篷,飘荡着,卷起来。
    钟煜身上仍穿着戎装,披风沾染沙尘,扫荡完城池,马不停蹄地过来。他一路涉水而来,那匹乌云踏雪的马踩湿了马蹄,跑得气喘。
    沈怀霜低头看了看钟煜手臂,看到没伤,便笑了笑:“动作这么快。”
    “城中俘虏了一些来不及走的逃兵,草篓里搜到残余的火药。”钟煜道,“搜完就想早点来找先生了。”
    沈怀霜脊背放松下来,他正要开口,听钟煜笑了一声。
    “果然早点回来没错。”
    耳畔留着青年低低的笑。
    沈怀霜心口久久徘徊,竟一直是这个声音。
    “我们出去瞧瞧,我好饿。”
    钟煜拉着沈怀霜的臂膀,像一阵风,一起并行到了草场上,大风席卷,绿草茫茫,他们在山影、草间穿梭,绕过重重营帐与火光。
    草地上,将军与士兵聚在一起,巨大枯木横放,上面又坐了七人。他们从怀中取出竹笛,吹响军歌,笛声悠扬,又在大笑声中,分下同一碗肉汤。
    “殿下!仙师!烧刀子喝么!”篝火边,士兵见钟煜和沈怀霜同来,递去酒囊。
    军中盛行一袋酒几个人一起喝。
    这烧刀子不是什么好酒,更不可能是京中良酿的阳关酒。
    酒色浑浊,酒如其名,入喉辛辣,却如塞外风沙。
    钟煜痛快接过副将递来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擦去嘴角酒渍,笑道:“好酒。”
    酒囊递回时,半途被一双修长的手接过。
    沈怀霜贴上去,喝了一口,晶莹的酒渍从嘴角落下,又被那双修长的手抹去,也道:“好酒。”
    “来来,坐坐。”士兵请两人坐在枯木上。
    沈怀霜落在钟煜身侧,白衣侧倚,他身形微微仰后,指尖再靠过去点,就能碰到钟煜的手。
    再为首的那个士兵低眉吹起了竹笛。
    士兵倒不露怯,站了起来,围着他兄弟转圈,竟把曲调转了个弯。
    竹笛正是一段湘妃竹,孔径是士兵自己挖的,声音起起落落。
    沈怀霜没忍住,竟笑了下。
    这个时候,他没看到,钟煜望了过来,嘴角不自觉带了笑。
    另一名士兵听到声音,脸霎时爆红,打了他一把:“去你娘的,在殿下面前,你怎么还吹《大胯歌》。”
    说完,笛曲干脆换成了《捏捏哥哥小蛮腰》,一曲三折弯。
    身后那两个士兵还在争执,到底是让梅娘知道,还是试探着心意。
    吹笛的士兵骂他:“你怂蛋,不如滚回娘胎里重造!”
    “谁怂蛋!”
    篝火上,架起了铁锅,里头沸煮着羊肉汤。
    水花不断起来,冒出奶白色的泡。
    副将吆喝了一声,大喜道:“羊肉汤好了!”
    副将热气腾腾地盛了一碗,递到钟煜手里,才在他手上停留一刻,就转入了沈怀霜手中。
    沈怀霜接过羊肉汤,又传了下去,分到后面,他才收了自己的那碗汤,喝了一口。
    羊肉仅以杀腥的姜,佐味的盐花调味,入口满是奶香,汤汁鲜滑,羊汤奶白,极其开胃,落肚是满腹的舒服。
    那士兵将笛子插回腰中,捧着汤,又道:“你不就是怕自己死了,万一梅娘也喜欢你,让她白揣着情意,干等着你,怕是比你都难受。”
    副将道:“你给梅娘送封信会死么!”
    被臊白的士兵答:“别了,她若对我无意,我上赶着去就怕恼到梅娘。”
    “你不说梅娘怎么知道你对她有意?”
    聊到这里,吹笛的士兵胡易有话接话,对沈怀霜道:“先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阿达的梅娘手艺也好,她还是个厨娘!阿达最喜欢梅娘做的棒骨汤,一顿能喝上三碗。”
    沈怀霜接了话,也笑:“那阿达福气很好。”
    阿达端着碗,憋得满脸通红,最后手抖,把喝完的碗推到了胡易手里:“你,少说两句吧!”
    他们聊着聊着,钟煜忽然沉默了下来,他的目光逡巡过了人群,数过了人数。
    羊肉汤烧好了,可这里依旧只有十个人。平日里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士兵没在营帐中?
    “殿下是在找谁?”副将望过去。
    “大斌人呢。”钟煜应了声,再不说别的。
    在沉默中,副将讪讪笑了笑:“亏殿下记得,大斌平时不这么说话,好多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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