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成顿了顿,话像含在她嘴里,又问钟煜:“你要从大赵离去之后,皇城里怎么办?还有你先生,你们之间……近日里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钟煜拼命把情绪都压抑了起来,只当做没听到最后那句话,淡然道:“父亲这里,我再叫上些御医,遣人去温泉行宫。他不想早点走,能缓解病痛,拖上几日是几日。至于我自己的事……”
    天色渐暗,城墙后满是滚滚的乌云。
    钟煜自上往下瞧了一眼,目光触及底下沈怀霜的刹那,他心口就像被刺了一下,那些割舍不下的东西七零八落地乱晃。
    他目光只交接了一瞬,也不管沈怀霜看没看见他,吞下那半句话,旋身走了。
    离去之后,钟煜成了墙头上微小的身影,可就在挪动后,他的眼皮颤了颤,走路再不如之前沉稳。
    这几日他经历了太多大起大落的情绪,所有能掩盖住的情绪又在沈怀霜面前,掀起了一阵庞然的海啸。在这海啸之后,他的心境又逐渐被淹没,不去想沈怀霜,不去见沈怀霜才能让他释然许多,他也就可以当之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沈怀霜立在台阶口,朝上看着,隐约见到了来人远去的身影,他一路跨上了台阶。这城楼他从前走过,那个时候他站在上面看钟煜用剑,还给他做了一个剑桩。
    如今十年过去了,那剑桩还留在校场上,它用桐油保养,虽然刻满木剑的痕迹,却不显破落。
    十年风雨,物犹如此。
    “子渊。”沈怀霜追了上去,开口唤道,“你等一下我。”
    他怕赶不上钟煜,提步的时候走得太急,足底一脚踩空,膝盖磕碰在台阶上,撞得他腿隐隐作痛。痛觉未散时,他又从台阶上爬起来,忍着疼,走上了台阶。
    膝头流了血,血水很快洇湿了他的衣摆。
    沈怀霜上了城墙,他很少有这样快步急行的时候,腿才摔伤,跑起来他都能感觉到伤口的开裂。他走得踉踉跄跄,走几步,都要扶城墙一下。
    他立在另一端的楼梯口,极目望去。
    天地间,风声渐响,振得他衣带猎猎,白衣飘荡,呼吸间,只有他自己的声音。
    “仙师,仙师,殿下走了。”
    墙下空空如也,沈怀霜站立已久的腿忽然踉跄着,再迈不下去。他伸手撑住城墙,堪堪脱力前,太监松龄搀扶住了沈怀霜的臂膀。这是钟煜书房给他伺候笔墨的人,从前他还算是个孩子,如今十年一过,他人也长开了。
    “仙师,您还好么?”
    沈怀霜靠着城墙,缓缓撑住墙壁,膝盖上骤然传来刺痛。
    修道多年,病痛这样的事早已远离了他,这一疼就算了,偏筋理还抽搐起来,绞在一起,抽了筋。
    沈怀霜弯腰下去,忍痛揉着,越揉却越疼,迟迟不见好。末了,他干脆不动了,只问:“殿下有说愿意见我么?”
    松龄劝道:“殿下和仙师多年情分,总不会因一时龃龉而生疏,自然是愿意见的。”
    沈怀霜呐呐地应了声,又追问松龄:“殿下去了何处?”
    松龄答:“今夜殿下不会出宫,应该在文华殿休息。”
    沈怀霜:“你替我通传一声,就说我在文华殿门口等他。”
    第106章 要你情愿比什么都难
    风过之后,夜露深重。
    大赵深冬多雪,天际稀稀落落飘扬了雪花,很快,那零星雪花变得细密了起来。
    沈怀霜在冷风口站了很久,他披了件外衣,盖住了膝上的血迹,腿上依旧隐隐作疼,等松龄给他通传第三遍,他才能动了动。
    松龄手里带了一把绘了墨梅的伞,朝他打了过来。
    伞下阴影盖住了沈怀霜,他问道:“是殿下说不见是要送我走,还是殿下什么也没说?”
    松龄答:“殿下说,仙师若回答了从大赵离去的具体时日,今日便送仙师走,仙师若有别的话想和殿下说,这伞奴才便替仙师收着。”
    “选第二个吧,我想进去见见他。”
    其实沈怀霜两个都不想选,时至今日,也没得他去挑了。
    松龄抬头,对他福了福,引着沈怀霜入了文华殿。
    吱呀——
    文华殿的木门在沈怀霜身前打开,又在他身后闭上。
    沈怀霜踏入门口,身上的落雪融化,他才觉得身上寒气和夜露很重,燃烧的地龙把水汽都蒸腾了,
    他抖了抖披风,才抬起头,就看得他心头发闷。
    书架下,钟煜沉默地靠在椅背上,他姿态很疲惫,后背都贴在椅背上,眼底像是强撑了多日的模样。他发髻松散,肩头有皱痕,再华贵的衣袍都像把他衬得像个空架子。
    明知道了人来了,钟煜只是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他低着头,换了个姿态,整个人落在夜色的阴影里,脖子上的那块勾玉早被他脱下。
    勾玉他在指节上转着,绕了一圈,又一圈。
    一圈就像他们的一年,绕满指节,正好是十年。
    沈怀霜站在门口,竟也不知道该怎么再走进去,无数数不清的感觉从他心头涌出,那种感觉从头到尾浇灌了他,把他封在了原地。
    那块玉被钟煜戴了很久,边缘都磨出如水润过的光泽,越见光越剔透。
    钟煜很少有摘下它的时候,再普通的一块玉,他都当一个爱物去珍惜,就像沈怀霜送给他的那把剑,无论沈怀霜提过多少次,钟煜都没有答应去换。
    都说恋旧的人长情,钟煜就是一个恋旧的人。
    可长情的人也不易放下过去。
    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龃龉得像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从前随便找个什么话题都能聊下去的两个人,如今再也不如过去。
    沈怀霜半抬头,绕过文华殿的桌子,到底还是他先迈出的那一步。
    就像十年前,他们也在这里一起读过书,虽然当时回忆并不愉快,但曾经也是他们的过去。走那几步,沈怀霜从书架、地砖上穿梭过,恍然觉得时间缩地成尺,原来十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最终他立在了钟煜的三步前。
    听到沈怀霜挪动的声音,钟煜从交椅上动了动,木头发出沉重的闷响,他平静地对上了沈怀霜的目光,眼底有些许暗红。他再收手,那块玉便留在了桌子上。
    “戴这么多年,我到底还是不想要了。如今,我把它还你。”钟煜又朝沈怀霜推去了那块玉。
    沈怀霜后知后觉钟煜对他说什么了,他低下头,应了一声,收起了那块玉。玉仍有余温,他站在那里,像个局外人,只觉得身边水汽蒸腾,闷得他眼前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东西还你之后,师徒也就不用做了。”钟煜别开目光,低眉颦紧眉心,沉沉吸了两口气,“没别的要说的,你就走吧。”
    沈怀霜手里还握着那枚勾玉,玉收了又收。他只能先把它穿在自己手腕上,朝后三步,俯身一拜:“那臣拜别殿下。”
    他口中称的是臣,礼也行的是君臣之礼,膝盖触地,俯身到了一半,他身前多了个人,俯身下来,摁住了他的手腕。
    沈怀霜抬起头,一眼撞进了钟煜的眼底,那双眼睛分明藏着克制,却几乎失控:“谁许你称的臣。”
    那块玉被他收在掌心,膈得两个人都生疼。
    沈怀霜没动,只望着钟煜,道:“你我之间,既非师徒,便只剩下了太子与少师。”
    他故作轻松地笑了下:“若是你登基……我也算是帝师?我怎么就不能称一声臣。”
    钟煜吞下了沉沉的叹息声,咽下了满腹的愁绪:“沈怀霜,你故意的?”
    “因为我不那么讲,你就不会和我好好说话。”沈怀霜敛了笑答,“你不想见我,也总是在和我置气,连找你也找不到。”
    笑容敛去的过程很刺目。钟煜自上而下看着沈怀霜,明明想好了要去说什么,可真的站在沈怀霜身前了,他才发现自己并不仅仅只是想说话,眼前的这个人,他只要看着,就会舍不得。一舍不得,他就会让步,不想再让局面维系如此。
    钟煜别开目光道:“行,那你说。”
    沈怀霜对着钟煜勉强地笑了下,用着以前一样耐心又平静的口吻道:“我走之后,崐仑那里都给你打点好了。”
    “这些话,我一定要当面和你说。”
    “崐仑的人都很想你,掌门、还有长老他们都想你快点回去。”
    “你在那里也不会缺教你的师父,也许过不了多久,你的师父也没什么要教你的了。”
    “再到了以后,世人会敬畏你,你会突破寿数的极限、看尽王朝更迭,直至灵气不能再承载的一日。你会去武道的巅峰,甚至成为某一个派别的开山人物。”
    “有了这一切之后呢?”
    “沈怀霜,为什么你还是这样?”
    钟煜那双漆黑的眼瞳里,像是把某种情绪压抑到了极致,又硬生生挤出了平静。他本来以为自己刀枪不入,回想前半生,那些苦痛的,教他久久不能忘怀的事,那些落在他身上的刀剑、谩骂,近乎冷情的生身父母,他都已经不在乎了。
    因为他找到了真正重要的事情和人。
    可他找到了,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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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煜缓缓启口,他没松手,又朝下靠去道:“我所想的一切,都曾与你相关,你想教崐仑的学生也好,外出也好,今后的路,我无时不刻地想陪着你一起走。”
    “听山居这地方太冷,我总想着替你修一下。”
    “你之前总是一个人,如今我有足够的本事了,可以替你冲在前面。”
    “沈怀霜,你的一切、你的所有,我愿意拿出全部的东西,连同这颗真心都捧在了手上,来给你换。”
    钟煜说到这里,沈怀霜心就像被扎了一个孔,血肉丝毫不剩地往外漏:“可是你不要,沈怀霜。”
    钟煜眉心细微颤抖着,又颦眉,将眉峰压了下去。他极力忍住了颤抖,深吸了口气,又叹出:“你又能让我给你回答什么呢?连同今日你都在说这些不相干的话。”
    沈怀霜嘴角撇了下去,剑眉下目光清明又坚毅,却是在眉头抽动两下后,几乎用气音回答:“子渊,有些事我迟钝,不代表我不明白……可很多事,都是无可奈何的。”
    他快不能去看钟煜的眼睛,微低头,答:“谢小将军,兰陵,崐仑人,还有很多你前半生没有遇到的人,都会希望看到你有那样的一天。其实还有很多很多人都很在意你。”
    “飞升不算什么大事,就像寻常离别,等你习惯我走了、再遇见足够多的人以后。”沈怀霜又低声叹了口气,“你也会觉得……我没那么重要了。我不过是你前半生遇见的一个人。”
    殿里落下微不可闻的颤声。
    钟煜的身形在颤抖了,他竭力忍住,又长吐了一口气,像是陷入了极沉的夜色,启口道:“沈怀霜,你当真无情。”
    有滚烫的东西顺着沈怀霜的眼角滑落,一路淌下去,从温热变得冰凉。
    那东西让沈怀霜觉得陌生,从前谁的离去都没有让他如此。他抬手触了触,撇下那行泪。
    钟煜松开抱紧的臂膀,敛眉,再不肯看他:“毕竟要你情愿,比什么都难,哪怕事到如今你也不肯说点别的。”
    沈怀霜眼角下的泪,倏地落了下来,他费力地眨了两下眼,低头看着地上洇染开的水痕。他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应道:“你知道的,我们修的道义本来就不同。”
    所有的一切,也都像变成了没有剑柄的薄刃。
    最开始是钟煜握着剑身,刺穿了自己的手掌,沈怀霜也接了下来,弄得满手是血,磨得两个人都很疼。
    但认识钟煜的时候,沈怀霜大部分的情绪是快乐的。
    少部分焦躁,偶尔烦恼过,很少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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