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见有一行周王府的护卫,在几名很有学识风气的男子带领下,将一堆堆的书本抬在架子上,送到了县衙大堂里来。
    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当朱允熥亲眼看到朱橚带来的这些医书时,脸上也不由自主的流露出震惊的表情。
    世人常用始皇帝每日阅读奏章数百斤,来形容秦政的繁重,表达竹简记载的不方便性。
    而现在,已经是大明朝,人们可以用薄薄的纸张来记录好几卷竹简也难以详尽叙述的事情。
    可即便如此,朱橚带来的医术之多,还是让朱允熥震惊不已。
    朱橚看着在自己的主持下编修出来的医书,脸上同样是露出自傲的表情,连带着声音也有些动容:“此处不光有累千药方,可供你此次为六府百姓选方。
    另外还有周王府名下,合共八千七百六十二亩的药田产出记载,自洪武二十四年重回开封之后,历年产出偶有少许售卖或使用,大多都有妥善保存。”
    还在惊讶于老朱家基因的丰富性,就连医学工作者这样的职业都能被囊括其中的朱允熥,听到最后却是眉头微微一挑。
    他不由的侧目看了身边似是豪情万丈的老五叔。
    单单是药田,周王府就坐拥近九千亩。
    这位老五叔是不打自招?还是另有所图?
    “五叔,侄儿一直知晓您在开封编修医术,此举自然是为民立功的大功德之事。不过侄儿也有听闻,编修书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想五叔,这些年尽有如此成果。”
    朱允熥左支右绌的捣腾着话语,人也走到那成堆的医书前,伸手轻轻的拍了两下。
    朱橚轻步上前,指向那几名随书而来,候在一旁的人。
    “多亏了有李先生、刘先生、腾先生他们,若是没有他们相助,何能成书?又有老爷子这些年的赏赐,这两年朝政有些改变,左右不过是少些用度,余下的还是能撑得住编纂修书。”
    被朱橚指点到的那几人,无不是毕恭毕敬的作揖施礼。
    朱允熥目光下沉,在朱橚的注视下沉吟半响,之后才轻咳一声道:“五叔,今日您来这里,为了六府百姓,捐献医术、捐赠草药,是为了什么?侄儿当日斩曹智圣前,他曾拿出了一本账册,五叔是为了那个东西而来?”
    转为坦白局的朱允熥,说完之后默默的后退了两步,一旁的田麦则是顺势上前一步,在朱允熥和朱橚二人之间隐隐的形成隔档。
    朱橚眉头藏不住的跳动了一下,眼底闪过一道锋芒。
    他平静的注视着整整退后了两步的朱允熥,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朱允熥却是处之泰然。
    老五叔今天过来献药献方,配上那些解释,无一不是在说他是心向朱家的,没有做过一件坏事。
    于是,朱允熥便丢出了曹智圣所说的那本,还并没有被他拿到的,藏于开封府府衙后面的证据。
    只是期间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改变。
    朱橚忽的轻笑了起来,嘴里发出笑声,伸手拍着边上那成堆的医书。
    他话锋一转:“要不要五叔带你去药田里看看?”
    朱允熥微微一笑,欣然答应:“好啊。”
    ……
    兰阳县正西,越过疑似张良墓,往西向开封府城去三十里,一处相较周围地势明显更高一些的地段,沿着坡修建了偌大的望不到头的一圈人高的篱笆墙。
    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官兵们,眨眼间便从官道上而来,封堵完篱笆墙前开出的院门,便有更多的人冲进了里面。
    随后,一架足以容纳数人的马车,在众多官兵和官员的簇拥下,停下了院门前。
    “这边临近黄河,平日里用水方便,土壤也不同于别处,更能滋养草药,所以当初便选了这块地方作为第一块药田。”
    朱橚从马车上下来,对跟着自己走进药田院的朱允熥挥手解释着。
    朱允熥默默点头,抬头眺望出去。
    一望无边的田地里,此刻还有不少人影正弯着腰,操弄着地里头的各色草药。
    这些个草药,似乎也因为不同的药性而被分在一块块不同位置的地里栽种着。仅仅是多看了两眼,朱允熥甚至都能看出,这些草药的栽种,相邻草药的选种,都是极为将就,隐隐附和草药配伍之法的。
    随行而来的官员们,望着眼前这些栽种的草药,亦是连连发出感叹。
    朱橚故意走快了起来,引着朱允熥便往药田深处走去。
    不知不觉,两人身边已经没有了外人。
    朱允熥始终不忘观察着这位老五叔的举动。
    等两人到了药田中一处十字路口的时候,朱橚终于是停了下来,站在路口他回首看向朱允熥。
    “熥哥儿啊,收手吧,万事不可急功近利。”
    朱允熥从一片认不出的药田里收回视线,转头看向面露诚恳的老五叔,他摇了摇头:“五叔,您说笑了。”
    朱橚轻叹一声,指向周围的药田:“治国如烹,当文火慢炖,不可猛火使之。又如此间草药,若是配伍不当,则药到病症仍旧难除。你还年轻,日后自有数十年岁月,可让你挥展治国之道,此间事多人杂,你又何必深陷其中?”
    朱允熥再一次的摇头:“五叔,开封府的事情,和你是否有关系?”
    问了一句,朱允熥目光直直的看向朱橚,他始终在等这位老五叔能够自己亲口说出来,而不是被自己一点点的查出来问题。
    朱橚心中忽的一个激灵。
    最后,朱橚也摇起头来:“非本王避祸躲罪,乃社稷为重。今岁六府灾情,罪至曹官?你我皆知,然若因此案,牵累百官,则赈济事弱,民生难救。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臣子自保,累案牵连。六府皆知无官可用,灾情必如脱缰之野马,灾民徒变乱民。
    六府乃中原之地,大明中国。六府干系朝堂,犹如巍宫,层峦叠嶂,密密匝匝。若六府变,则中枢必生乱,中枢一乱,则大明政令难行。
    到那时,大明手足无措,左右不顾。便不只是六府灾情一事,亦非一地官吏清明一事。”
    朱橚长叹一声,忧心忡忡,噫吁不已。
    “目下我明,看觉花团锦簇,却好似那烈火烹油,稍有不慎,则有祝融之灾。事有轻重,人分曲直。愚公可奋百世子孙之力,移山川阻碍。今人可否量力而行,不叫斗车行于危崖之上。”
    朱橚长吁短叹,只要自己一闭眼,就仿若能看到那纷乱的景象。
    他目光烁烁,脸色凝重,伸出双手重重的摩擦着脸颊。
    “熥哥儿啊!我大明内忧一起,则外患必至!当审视而行,不叫斗车堕崖啊!”
    朱允熥沉默了许久,他望着已经动容了的老五叔,自己缓缓的低下头,用脚提动着地上泛黑的蓬松泥土。
    他听懂了老五叔的意思。
    开封府没有一个好人。
    这就是朱橚想要表达的问题,一个大概除了陈留县那个铁脖子以外,再也没有一个好人的开封府。
    朱允熥冷笑了一声:“五叔,侄儿自此西巡,捧天子令,携百官随行。若只是为了赈济一事,五叔以为,爷爷会这般安排?侄儿现如今只想知道,开封府的事情,是否与周王府有过牵连。”
    朱橚眉峰止不住的跳动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憋在胸中,直到脸色开始变红,这才重重的吐出一口气。
    “熥哥儿,本王藩国开封,受百官敬拜,为朝节制地方。然,本王编纂医书,寻觅可食野物,穷我一家之力,何以成?
    王府之外,便是地方,若是不睦,足不出门。身处染缸,何以洁身?
    王府名下有良田、药田、山林、河川,共计愈有五千顷,王府取一成,余下九成皆不入王府,你又当以为何?”
    说完这一切之后,朱橚方才整个人如释重负的长出了一口气。
    朱允熥亦是瞬息之间便明白了老五叔为何会跑到兰阳县来寻自己。
    五千顷,那便是超过五十万亩的田地,尽数皆在周王府名下。然而其中却只有五万亩是真的入了王府的,余下从未有被收入王府内。
    这说明了什么?
    朱允熥眉头愈发凝重,目光冰冷如渊。
    老五叔说的没有错,一旦动了开封府,则整个河南道都会被波及,甚至就连朝堂之上也有徒然生出一片纷争,乃至于将如今刚刚走上对外扩张,输入资源,输出矛盾的国策给重新拖下水。
    朱橚无声的感慨良久,默默的抬头看向身边的朱允熥:“事情总是要一步一步的来,饭也是要一口一口的吃。牵一发而动全身,引一府之地动荡整个大明,难道便是熥哥儿你希望看到的?
    五叔现在便是悔不该当初,却又积重难返。当初五叔方还年少,事事急躁,有感天地生养本草与万民之利,却察宋宫王府拮据,方才行将差错。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步的到了今日。”
    说到这里,朱橚悄无声息的看向陷入沉思的朱允熥。
    朱橚忽然低声道:“曹智圣虽为兰阳县不过一年,却在开封府为官十数载,自一介典吏而起,举子之身走到了一县知县的位置。
    既然你已拿到曹智圣的东西,自也是知晓,开封府到底是个怎样的光景,我大明地方上又是个什么模样。
    裴本之可戴枷请罪,本王负罪日久,亦可戴枷赴京,此生为一囚徒。
    只是万望皇太孙以大明社稷为重,不可再叫天下生乱,百姓再回三十载前那乱世危局之中。”
    朱允熥沉默着,许久都不曾说话。
    老五叔现在就是因为自己,故意提了一句有关曹智圣手上证据的事情,所以才会如此的长篇大论。
    他在为自己争取最大的的宽恕。
    来自于老爷子的宽恕。
    这让朱允熥不禁对那些此刻还被放在开封府府衙后面,某一根横梁上的证据,愈发的感到好奇。
    到底是什么事情,会让堂堂的大明朝周王殿下,能够表现出豁出一切,只为了求一个圈禁京师。
    那些账本证据,必须要拿到手!
    “五叔,开封府的事情如何,朝廷的事情如何,这些侄儿做不了主。侄儿只知道,这一次五叔要是处置不当,恐怕……”
    朱允熥再一次故意停顿了一下。
    这让原本还心存幻想的朱橚,心中猛的一个咯噔。
    他在开封府衙高楼之上,对上官文虎和方固薪二人说的且安心,实则上是对他自己说的。
    主动交代错误,主动承认错误,主动接受惩罚。
    至于开封府,至于那些人?
    管他是洪水滔天,还是血流滚滚。
    自己趁早从这些事情里面抽身,才是真的要紧事。
    然而现在,朱橚看着眼前这位皇太孙大侄子,不由想到此刻远在应天城里的自家老爷子。
    朱橚不由的打了一个寒颤。
    他上前一步,拉住朱允熥的双臂:“熥哥儿,五叔便是当初年少不知事,犯下了些错,可五叔并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啊。五叔今日之言,亦非虚张声势,故弄玄虚。开封府等地官府便是有错,也不可轻易动之,中原不能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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