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一次,胡濙显得也十分谨慎,这一番话,说说停停,似乎时时刻刻都在斟酌措辞。
    一番话说完,在场众人都回过味来了。
    要说还得是专业人士,一眼就看出了关键。
    祭告天地,入拜祖庙,御奉天殿受百官朝贺,颁行大诏,昭告天下,再拜圣母皇太后……
    这一套礼制,可不就是登基大典的流程。
    相较于这个意义,太上皇兵败而归,却被如此隆重的迎接,带来的小小尴尬,都得往后排。
    可是,天子的登基大典,早就已经举行过了。
    如今再折腾这么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在场的大臣虽然对礼制不甚熟悉,但是经过胡濙这么一提醒,答案几乎就要呼之欲出了。
    禅位仪典!
    作为同样涉及到皇位传承的仪典,登基大典和禅位大典的流程十分极为相似。
    只不过,主祭仪典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登基诏书变成了禅位诏书而已。
    再回想一下刚刚天子所说的话。
    “……朕与上皇同御奉天殿,颁行大赦天下诏书……”
    毋庸置疑,大赦天下的诏书,肯定是天子颁布的,这种事情,轮不着一个已经退位的太上皇来做。
    那么,非要拉着太上皇去奉天殿做什么?
    要说群臣朝拜,京郊出迎,祭告天地,这个流程当中,朝拜了不知多少次了。
    不是接受朝拜,也不是去颁大赦天下诏,那要做什么?
    做泥塑木雕吗?别开玩笑了!
    去了就得有去的意义。
    想想当时的场景,皇帝和太上皇,兄弟俩一起坐在御座上,底下是文武群臣。
    天子在上头颁了大赦天下的诏书,太上皇就干看着,不说点什么?自然不会。
    到了那个场景下,就得有该有的觉悟。
    奉天殿,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去的。
    那是天子正殿!
    太上皇在礼制名分上,都要压过皇帝一头,但是唯独一点是皇帝独有的权力。
    那就是理政治国的权力,一旦退位,就相当于让渡出了这份权力。
    虽然理论上来说,太上皇仍能参与政事,但是已经失去了言出法随的效果。
    奉天殿象征的就是这份权力,除了天子之外,所有人都是没有权力启用奉天殿的。
    现如今,天子要和太上皇同御奉天殿,已经不是礼遇这么简单了。
    这是在试探,或者说是在逼太上皇表态。
    如果太上皇就这么堂而皇之的重新坐上奉天殿的御座,哪怕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接踵而来的,一定是科道御史的弹劾奏章。
    这是僭越!
    礼制上而言,太上皇全称是太上皇帝,所以说是退位其实不恰当,更合适的说法,应该是受太上皇帝尊号。
    所以,一应的御制之物,皇帝能用的,太上皇也能用。
    但是唯独奉天殿,是专属于皇帝的。
    太上皇即便要参理政事,也决不能启用奉天殿,这同样也是礼制。
    所以说,太上皇要么不进奉天殿,但凡进了,就得当着群臣的面,将名分的问题彻底的说清楚。
    想通了这些,再看天子温和的笑容,几位老大人不约而同的加了几分谨慎。
    同时,觉得天子在开玩笑的想法,也随之烟消云散。
    而对于胡濙委婉的反对,天子的态度是……
    “花销是户部的事,不必礼部费心,使团刚刚出京,到达瓦剌,谈判细节,再到做好一应的准备,将上皇迎归,少说也要两三个月的时间。”
    “当初朕的登基大典,礼部没用一个月就备齐了一切,现如今上皇归期还有这么久,怎么就准备不好了?”
    看着天子怫然不悦的神色,胡濙有些恍惚。
    这场面怎么似曾相识?
    不过年纪大了,一时之间感觉自己有点想不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丰国公李贤也开了口,道。
    “陛下和太上皇情谊深厚,太上皇北留虏庭一年之久,若迎候之礼太薄,则恐天下万民议论陛下凉薄,礼仪典制固然繁琐,但是大宗伯也需体念陛下的为难之处。”
    胡濙扫了他一眼,心中暗暗腹诽,这个没原则的老东西,就知道跟着天子瞎附和。
    与此同时,天子也道。
    “胡尚书,迎回上皇乃是群臣所请,自去岁土木之后,朕即大位,呕心沥血,夙兴夜寐,然京城中数有朝臣质疑朕心,今上皇归期有望,礼部仪注如此简薄,欲置朕于何地?”
    口气依旧平静,但是胡濙却敏锐的嗅到了一丝危险。
    只一瞬间,他想起来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从哪里来了。
    当初,这位陛下登基之前,在法统问题上,就是这种坚决的态度。
    一时之间,胡濙背后冒了冷汗。
    是他大意了,竟觉得如今天位已明,名分各定,没有必要再过分逼迫太上皇当众表态。
    但是他却忘了,在这个问题上,一向开明的天子,当初不惜搁置所有的政务,拿出胡搅蛮缠的架势,也丝毫不肯让步。
    当下,胡濙便做出了判断,毫不犹豫道。
    “陛下恕臣考虑不周,臣回礼部之后,即刻操办此事。”
    于是,天子这才露出一丝笑意,点头道:“如此便好。”
    殿中的气氛这才为之一松,在场众臣都不自觉的轻轻舒了口气。
    刚刚天子的脸色一变,竟让他们下意识的连大气都不敢出。
    原来,不知不觉间,年轻的天子,已经有了渊渟岳峙的帝王气势。
    与此同时,虽然达到了目的,但是朱祁钰的脸上,却微不可查的闪过一丝失望。
    虽然说,对于胡濙的态度,他早就有所预料,但是,失望总是避免不了的。
    这个老家伙,识时务懂局势,但是到底,心还是向着先皇嫡子的朱祁镇。
    将这些暂且搁下,朱祁钰转向杨洪和范广二人,同样是吩咐的口气,道。
    “除了这些之外,太上皇归后,皇嫂和太上皇的其他后妃,也当移居南宫,因此,南宫的防卫需要加强。”
    “但是,二十六卫宿卫宫城诸门,各有执掌,抽调不开,所以朕打算从京营,锦衣卫,及腾骧四卫中抽调精锐,另组成三个京卫建制,专门负责南宫的护卫。”
    “京营抽调的精锐,由杨侯负责,至于这三个京卫自指挥佥事以下的军官,由范都督和兵部的俞侍郎共同拟个名单,再递给朕。”
    还是那句话,涉及到军务,尤其还是京卫的事情,天子基本上是一言而决。
    所以,杨洪等人也没有可多说的余地,拱手领命……
    第470章 使团抵达
    呼呼的北风吹过,像刀子一样,刮得人脸上生疼。
    广袤的草原上,枯黄的草成片伏倒在地。
    朱鉴不是头一次到瓦剌出使,但是面对这样恶劣的环境,再看仍旧感到惊讶。
    这几年来,天冷的来的越来越早了。
    如今才是九月份,但是草原上却已经像是到了初冬一样,除了没有下雪,早晚的天气,已经逼的人不得不穿上棉服。
    长长的使团车队缓缓向前走着,朱鉴等人骑在马上。
    抬头看了看中天的太阳,副使李实侧身对着一旁的袁彬问道:“袁将军,日落之前,我们能够到达瓦剌老营吗?”
    自从土木之役以后,袁彬从瓦剌到大同,宣府各处替太上皇传话,这来回的路线,他可能比很多瓦剌的部落还要惯熟。
    同样抬眼看了一下天色,袁彬道:“李大人放心,照我们的脚程,用不了日落,最多再有两个时辰,就差不多了。”
    车队继续向前行进,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远远的便可以看到前方有一团黑点。
    据袁彬说,那就是瓦剌老营了。
    不过,众人还没来得及高兴,一阵马蹄声响起,不远处窜出四五十个瓦剌兵士。
    这些人,腰上别着弯刀,手中是已经张开的弓弩,为首者明显身份不凡,手持一柄带着花纹的长剑,背负长弓,一身瓦剌贵族装扮。
    “来者何人,即刻放下武器!”
    人未至声先到,粗犷的嗓音随着勒马的声音响起,顷刻之间,使团已被包围。
    在一阵呼啸声中,这支瓦剌的队伍,便将车队围了起来。
    见此状况,使团的随行护卫立刻警戒起来,抽出长刀,不约而同的聚拢在朱鉴等人的身旁。
    待那个瓦剌贵族到了近前,众人才看清楚,他的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看着十分吓人。
    朱鉴等人还未开口,一旁的袁彬倒是有些激动,道。
    “伯都王阁下,我们又见面了。”
    与此同时,随行而回的纳哈出看清了来人,也翻身下马,行了一个标准的蒙古礼节,道。
    “阁下,我奉太师之命出使大明,已拿到大明皇帝国书,这些人,是大明皇帝遣派的使团。”
    刀疤脸大汉显然也有些意外,不过旋即脸上便露出一丝喜色,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的人放下手中的弓弩,然后他自己翻身下马,走到袁彬的面前,道。
    “袁校尉,你终于回来了,你不在的这些天,太上皇陛下十分想念你,你们这次过来,是想要将太上皇陛下接回大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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