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一躬身,杨杰在杨洪身旁坐下,看着父亲透出的点点欣喜,不由叹了口气。
    有些事情,的确需要时间,才能真正的融化……
    将心神收了回来,杨杰想了想,方道。
    “父亲,您知道的,孩儿体弱,所以一直没有跟您参与军务,但是,今天的事情,孩儿不得不问一句,可是军中出了何事?”
    闻言,杨洪沉吟片刻,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
    “你还没回答爹刚刚的问题。”
    “繁华着锦,烈火烹油。”
    杨杰轻轻吐出八个字,眼中的忧虑却遮掩不住。
    他又忍不住站了起来,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轻轻的来回踱步,道。
    “父亲镇守宣府多年,又在瓦剌一战当中立下大功,侯爵之封,实至名归,陛下将父亲调入京中,是倚重,更是信任,须知,在父亲之前,提督京营者,乃是于谦于少保。”
    “再说几位哥哥,大哥在宣府继续镇守,虽未获勋爵,但能留在宣府,本身就是陛下对我杨氏一门的信任,二哥和三哥也是一样,虽在边镇,但是所辖都是要地。”
    “父亲戎马一生,将杨氏一门发扬光大,如今可谓极盛。”
    “但,有些事情,过犹不及,父亲之前对孩儿说过,弓拉满了,需松一松,若继续拉,弓弦必断……”
    杨洪的哥哥和弟弟战死沙场之后,杨信和杨能被他收养,为了表示一视同仁,他便让几个孩子以兄弟相称。
    杨杰口中的大哥就是杨信,二哥是杨俊,三哥是杨能。
    “依孩儿看,陛下这道旨意,就是在拉弦!”
    杨杰叹了口气,停下脚步看着杨洪。
    杨洪沉默着。
    于是,杨杰便继续道。
    “自也先大举进逼以来,于少保临危受命,以文臣之身提督京营,大刀阔斧,改三大营旧制为十团营,总于提督大臣,而十团营互不统属,便是为相互制衡,不至于有过大的势力出现。”
    “但是,如今父亲既掌京营,陛下又调二哥和三哥回来,各自掌管一营,这已经不是信重,而是试探了。”
    “何况,陛下还为大哥加官进爵,如此种种,让孩儿不得不忧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些日子,父亲因病甚少去上朝,军府和京营当中,也无甚大事,所以,如果说出了什么变故,让陛下有此举动,想必,就是宣府军中了……”
    这一番话下来,杨洪也不由得挑了挑眉,赞同的看着自己这个儿子。
    与此同时,他心中再次生出一阵遗憾。
    有这般的眼力,杨杰若非先天不足,当是智谋不弱于杨信的良将,只可惜,如今只能窝在这京城当中,日日抱着药罐子过活……
    这次,杨洪终于没有继续沉默,而是道。
    “你猜的不错,前些日子,你大哥传信过来,说于谦在大同和甘肃等处,名为调查罗通倒卖军器一案,实为暗中清查各地的私垦田和军屯侵占状况,如今,这几处边镇于谦都已经摸了个七七八八,再往下,必然就是宣府了……”
    “私垦田,侵占军屯?”
    杨杰皱了皱眉,有些疑惑的望着杨洪。
    于是,杨洪叹了口气,解释道。
    “太祖设立军屯,希望边军能够自给自足,但是经过了这么多年,各地的军屯早已经废弛,不少的军士,被挪用来开垦荒田,甚至有许多军屯的田地,被以各种手段隐匿下来,成了民田。”
    “这已经是边军的痼疾,宣府……自然也有!”
    这下,杨杰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他下意识的要脱口问出更具体的情况。
    但是,就在话到了嘴边的时候,他却硬生生的收了回来,问道。
    “不对,父亲,于少保既然是暗查,又只是走访了大同和甘肃,那么就算有消息,也该是从这两处传来,大哥身在宣府,又是如何得报?”
    杨洪也是一愣,片刻之后,他从袖中摸出一份书信,展开来瞧过之后,最终钉在了被他忽略的一句话上。
    “宁远侯任礼遣人传话……”
    此刻,杨杰也从父亲手中接过了书信,无独有偶,他的目光,也立刻落在了这句话上。
    这个时候,杨洪的声音带着一丝凉意,开口道。
    “任礼之前,在甘肃镇守多年,如今,于谦要查甘肃的军屯,他必然会得到消息,这个宁远侯,这是打算将我杨氏一门,当枪使啊……”
    杨杰没有说话。
    无论任礼是出于何种目的传过来的话,都有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那就是,宣府的实际状况摆在那里。
    他们和于谦的矛盾,是天然存在,而非有人刻意制造出来的。
    任礼固然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是,没有他,这件事情,也不会平息下来。
    那么,最关键的就在于……
    “父亲能否告诉孩儿,这件事情,我杨氏一门,到底牵扯了多少?”
    深吸了一口气,杨杰的脸色前所未有的慎重。
    闻听此言,杨洪的脸色愈发变得有些苦涩。
    虽然说,他平常不会刻意对杨杰说这些,但是,自己的孩子,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何况,已经是如今这个局面。
    右手紧紧地捏着茶碗,杨洪轻声道。
    “很深,深到一旦被追查起来,足以让为父的百战功勋,尽皆付诸东流。”
    火炉的噼啪声音,在房中响起,显得格外刺耳。
    杨杰站在原地,苍白的脸上,涌起一阵阵的血色。
    半晌,他方问道:“那,父亲作何打算?”
    杨洪摇了摇头,这位百战老将,竟在此刻,露出一丝迷惘之色,道。
    “为父……还没想好,你大哥的意思,本是让为父去求陛下,让于谦不要再继续追查此事,但……”
    看了看手中的诏旨,杨洪不由叹了口气。
    如杨杰最开始所说的,烈火烹油,繁花着锦。
    天子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了!
    他,不会阻拦于谦,也不希望,别人来阻拦。
    该给的荣宠,他老人会给足……
    但是,龙有逆鳞不可触。
    杨洪嘴角的苦涩更浓。
    道理他当然明白,但是,正因为明白,他才更加犹豫。
    宣府的水有多深,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天子的决心他看到了。
    但是,当一切赤裸裸的暴露在阳光下,天子,真的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吗?
    杨杰虽然体弱,但是心思细腻。
    杨洪的话一出口,他便敏锐的察觉到了其中蕴藏的那一丝淡淡的可能,于是,他顿时站直了身子,道。
    “父亲,孩儿所料不错的话,于少保此时应该已经到了宣府,难不成,大哥想……”
    这种可能,单是想一想,杨杰都觉得背后发凉。
    所幸,杨洪立刻便摇头否认,道。
    “你放心,如果是你二哥或者三哥在,或许会有这种想法,但是你大哥,不会!”
    杨洪的这些后辈当中,杨信是最为出色的。
    不然,他也不会将宣府交给杨信,他是真真正正,将杨信当做自己在军中的继承人来培养的。
    所以,他清楚杨信的性格。
    杨杰所担心的事情,绝不会发生在杨信的身上!
    闻听此言,杨杰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他拧着眉头,转过身,凝重道。
    “父亲,孩儿不知,宣府到底藏着什么样的事情,但是,孩儿知道,陛下乃是顾念旧情之人,所以,要保住杨氏一门,唯一的办法,就是断臂求生。”
    “二哥和三哥的团营之权,绝不能要,如果必要的话,父亲的京营大权,也需交出去,还有大哥那边,务必全力配合,实在不行,大哥也回京。”
    “只要我们能够断的干净,孩儿相信,陛下不会做的太过分的,而且,这件事情一定要快,要抢在于少保查出真相之前做,不然的话,只怕就没有机会了。”
    诚如杨杰自己所说,他不清楚宣府到底藏着什么事情。
    但是,他清楚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哪怕聚少离多,但是,他清楚,父亲是一个不轻易开口低头的人。
    能让他展露如此神情,只能说明,这件事情,的确牵扯到的,超出了杨杰的想象。
    杨洪没有说话。
    道理他当然都明白,但是……
    这么做的话,便等于彻底放弃了在边境诸多年的经营,杨氏一门,除了剩下一个侯府的门楣,什么也没有了。
    而且,就算他割舍的掉一切,也未必就能平安无事。
    这件事情牵扯到的人,怎么可能让他就此脱身?陛下那边,又真的能够网开一面吗?
    沉吟了良久,杨洪最终还是道。
    “好了,你先下去吧,这件事情,为父要再想一想。”
    杨杰张了张口,但最终也没有继续再劝,只是恭敬的行了一礼,退出了房门。
    小心的关上门,杨杰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温暖的炉火映衬下,他的父亲,这位叱咤疆场多年,令无数虏贼闻风丧胆的“杨王”。
    在此刻,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柱一般,整个人都佝偻了起来……
    站在房门外,他忽而听到,父亲苍老的低语响起。
    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
    “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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