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他错了。
    这句话,原本就不该问。
    于是,他的脸色再无波动,脸上挂起淡淡的笑意,道。
    “既然如此,便请太上皇,与朕同祭列祖列宗吧!”
    朱祁钰的本意,是懒得再和朱祁镇多说,但是,这番神态变化,落在对方的眼中,却变成了达到目的后的偃旗息鼓。
    眼神当中闪过一丝复杂,朱祁镇自然也听出了这句话中的公事公办之意,轻叹一声,他抖了抖身上的雪花,抬步便迈入了奉先殿。
    祭祖的过程乏味可陈。
    朱祁钰的本意,是希望至少在列祖列宗面前,朱祁镇能够稍稍意识到,自己曾是被先皇寄予厚望的儿子,哪怕不为社稷江山,至少为了先皇的期待,能够为自己所犯的错误,哪怕生出一丝丝的忏悔之心。
    但是,没有
    既然如此,再繁复的仪典,若不从心顺意,也不过是徒有其表而已。
    焚香,诵经,叩拜,更衣出殿。
    兄弟二人再度恢复到了最开始的状态。
    一言不发,形同陌路。
    不过,让朱祁钰有些始料未及的是,他刚出殿门,便瞧见一副仪驾,远远的停在远处。
    宫人撑着的油纸伞下,女子穿着厚实的大红色暗云纹斗篷,站在远处,踌躇不前,不住的张望着,脸上带着丝丝的忐忑。
    看得出来,今天女子打扮的很精致,一定花了很长的时间。
    但即便如此,也掩不住她脸上的憔悴之色,眼瞧着奉先殿中有人走了出来,她下意识的要往前走。
    然后,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神色忽而有些慌乱,生生的止住了前倾的身子,往后退了两步。
    见此状况,朱祁钰叹了口气,隔着好几步远,他便止住脚步,拱手道。
    “见过皇嫂。”
    这名女子,正是后宫中的端静皇后,也是,朱祁镇原配结缡的妻子。
    重活一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是,能够得到朱祁钰真心敬重的,只有他这个嫂子。
    只可惜,有些事情,他也无能为力
    钱皇后略眯了眯眼睛,终于看清了来人并非自己所想,心中一时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庆幸,但是,刚刚那复杂的心绪,总算是被冲淡了些。
    踌躇片刻,她还是忍不住问道。
    “钰哥,陛下呢?我我知道朝廷还有仪典,你们还有事情要忙,但”
    所谓长嫂如母,之前朱祁镇还没有执意亲征的时候,钱皇后和朱祁钰的关系也是很不错的。
    后来,朱祁钰登基之后,不仅是他,汪皇后也一样,对于钱皇后一直礼敬有加。
    以至于整个后宫当中,只有她对着兄弟俩的称呼,和往常一样,不曾有丝毫的改变。
    不过虽则如此,但是,钱皇后并非是不知分寸的人,所以,她自汪皇后入宫之后,基本上不曾踏出过翊坤宫的门。
    尤其是像今天一样,穿越大半个宫城,还是首次。
    可见,她如今的心绪,是有多么的激动。
    朱祁钰再度躬了躬身子,道。
    “皇嫂不必解释,朕明白,距离朝会开始,还有些时候,皇兄如今正在偏殿更衣,片刻之后”
    话没说完,朱祁钰的背后,就响起一道激动的声音。
    “皇后!”
    于是,朱祁钰侧身望去,只见刚刚换好一身干净衣袍的朱祁镇,愣怔的站在原地,望着远处的女子,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朱祁镇就已经三两步越过所有人,来到了钱皇后的身前。
    日夜思念的人就在眼前,钱皇后仔仔细细的打量着朱祁镇,眼中不由又流出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沾湿了衣衫。
    不过旋即,她反应了过来,慌乱的拿手擦了擦眼泪,然后低下头,下意识的就要往后退。
    “陛下,臣妾您还有事情忙,臣妾就先”
    话没说完,她的双手就被人牵了起来。
    于是,万般言语,都归于沉寂,钱皇后满腹的话,一句也再说不出来。
    见此状况,朱祁钰叹了口气,终究是没在多说,抬了抬手,将王瑾召了过来,吩咐他找间便殿,让太上皇和端静皇后叙话。
    又遣了怀恩去外朝传话,朝会晚一刻钟开始。
    然后,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朱祁镇值不得这个面子,但,钱皇后值!
    转出宫门,朱祁钰正想着,要往何处去打发掉这多出来的一刻钟时间。
    不过,他刚一抬头,便看到寒梅枝头下,汪氏穿着厚厚的冬衣,艰难的扶着腰,含笑望着他。
    在汪氏背后,舒良和兴安一副心惊胆战又无奈的样子,见天子的身影出现,二人连忙上前,道。
    “皇爷,娘娘非要过来,奴婢”
    朱祁钰摆了摆手,眼神都没多瞟他们一眼,便大步上前,来到汪氏的身边,微微皱起了眉头,但同样有些无奈的道。
    “这么冷的天,你身子不便,怎么来了?”
    汪氏被流環搀扶着,眉眼弯弯的笑了笑,道。
    “皇嫂要来见太上皇,臣妾自然也要来见陛下。”
    听着这番略显孩子气的话,朱祁钰又好气又好笑。
    但是莫名的,心中刚刚突然升起的一丝惆怅,却消散的无影无踪。
    一刻钟的时间转瞬即逝。
    奉天殿前的丹墀上,早已经有礼官准备齐备,底下是同样早已经列队的武百官,其中不时有纠仪御史穿梭其中。
    所幸的是,雪渐渐的停了,不至于让老大人们刚换好的衣服,又重新再沾了雪。
    终于,随着一声洪亮的“升殿!”
    沉重而高大的殿门被缓缓推开,群臣井然有序的拾阶而上。
    宽阔的奉天殿中,和平时不同的是,两座同样宽大的龙椅,被一同摆在高高的御阶上。
    待群臣入殿各立,礼官接着喊道。
    “太上皇驾临。”
    于是,前呼后拥当中,朱祁镇从殿外一步步踏了进来,走过群臣,踏上御阶,在龙椅上坐下。
    此刻的他,同样也换了衣衫,不再是入城时明黄色的衮袍,而是和朱祁钰一样的玄色十二章龙纹袍,腰佩大绶,着十二琉冕。
    这副熟悉的场景,让在场从正统时代走过来的大臣,一时之间,都颇有些恍惚。
    然而,一切终究不同了
    待太上皇坐下,礼官再度喊道。
    “圣驾临!”
    于是,殿外再度出现了一道身影。
    朱祁钰穿着和朱祁镇近乎相同的冕袍,一步步的走进殿中。
    不过,与之不同的是,他手中执着一块镌刻着“奉天法祖”的玉圭。
    随着他迈步走进殿中,不用礼官指引,群臣皆整齐的跪伏于地,就连朱祁镇也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身子微躬。
    手执玉圭,如太祖亲临!
    朱祁钰登上御阶,在龙椅上坐稳,对着身旁的礼官轻轻点了点头。
    旋即,礼官喊道。
    “叩!”
    群臣于是叩首于地,齐声山呼。
    “臣等叩见陛下,叩见太上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祁镇没有跪,他也是受礼人。
    但是,太祖大圭在前,他也同样不能坐。
    望着眼前熟悉的玉圭,他原本平静下来的心绪,又多了几分感慨。
    这,原本是他手中之物,只是现在,再也没有机会再拿在手中了
    随着礼官的指引,群臣三叩五拜之后,朱祁钰方道。
    “平身。”
    于是,群臣起身。
    朱祁钰也站了起来,将手中大圭恭敬的放在一旁备好的宝案上,然后,往侧边退了两步,微微躬身,道。
    “太上皇,请上座。”
    这个时候,朱祁镇才直起身子,重新落座。
    紧接着,朱祁钰也坐下,司礼监太监成敬上前,从宝案上,捧起一卷黄绢玉轴的圣旨,展开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奉先帝圣体之遗,适值国家中衰之运,痛几务擅专于权幸,致大兄误陷于虏庭,赖天地祖宗眷佑之隆荷,母后臣民付托之重,授朕大位,俾绍鸿图,慰安人心,奉承宗祀。”
    “今大兄还京,臣庶交欢,宫庭胥庆,朕即位之初已尝祗告天地,宗社,上大兄尊号曰太上皇帝,礼惟有隆而无替义,当以卑而奉尊,虽未酬复怨之私,姑少遂厚伦之愿,爰称恩典,溥及臣民,所有宽恤事宜条列于后”
    “一,自景泰元年八月十九日昧爽以前,官吏军民人等有犯”
    诏书很长,但是,老大人们都没心思听。
    这道诏书的内容,是经过礼部和内阁数次推敲,真真正正的斟字酌句写出来的,错漏肯定是没有的,但是内容自然也早就传开了。
    没有太特别的内容,就是普通的大赦天下的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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