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唉,没法子,谁叫他胡老大人,心思太过机敏,总是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呢……
    面对于谦的催促,胡濙摆了摆手,示意下人又端上了一杯热茶,摆到于谦的面前,道。
    “不着急,喝茶,喝茶,老夫刚从礼部赶回来,且歇上盏茶时间,再走不迟。”
    这下于谦算是没了法子,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总不好再继续催促,无奈之下,端起茶盏准备润润嗓子,结果刚一端起来,就发现茶水烫得吓人。
    得,看来这位大宗伯,今天是铁了心,要留他多呆一会了。
    于谦到底不是迟钝之人,胡濙都暗示到了这个地步,他要是还不懂,就在朝堂上白呆了。
    搁下有些烫手的茶盏,他方才焦躁的神色一扫而空,望着胡濙,正色道
    “大宗伯可是有何话要说?”
    胡濙咂了咂嘴,虽然早知道于谦就是这么个性格,但是,他还是不由怀念起刚刚跟镇南王说话的时候。
    大家知情识趣,心照不宣的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多好。
    非要挑的这么明白,没意思……
    叹了口气,胡濙又喝了口温热的茶水润了润嗓子,旋即,便开口道。
    “我观廷益今日不似平时一般镇定自若,可是兵部整饬军屯一事,推进并不顺利?”
    于谦沉默了片刻,他没想到一向对和自己无涉的政务高高挂起的胡濙,一开口竟然就会关心起兵部的事务来。
    不过,也只是有点意外而已,沉吟了片刻,于谦便道。
    “不错,确实遇到了困难,这次出巡边境,于某查的的情况,可谓触目惊心,军屯糜烂,牵扯甚广,如今在朝堂上公布出来的,已经是经过删减之后,其背后牵连之广难以想象。”
    “所以,兵部这段日子,在制定整饬方案的时候,也出现了分歧,有些主张联合都察院从严治理,对敢于败坏纲纪国法之辈严惩不贷,有些则觉得应该徐徐推进,不可牵扯太大,否则边境不稳,朝局动荡,稍不注意,便会酿成大祸。”
    对于具体的情况,于谦没有隐瞒,因为没有必要。
    这些事情,在兵部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虽然从规矩上说,是严禁外传的。
    但是,既然上了部议,那么多人参与,就不可能没有丝毫的消息传出去。
    何况,对于胡濙这种七卿级别的大臣来说,他不能预闻的机密事务,其实很少。
    很多事情对别人来说是机密,但是对于七卿来说,却没有隐瞒的必要。
    而且,实话实说,这件事情影响极大,所以,于谦心中也一直在权衡利弊,既然胡濙提起来了,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毕竟,这位老大人历仕数朝,若能提出一定的建议,想必是极有参考性的。
    然而,面对于谦殷切的目光,胡濙却摇了摇头,道。
    “这种大事,出现分歧是常事,好好商议,多番斟酌便是,此非一日之功,廷益你又何必如此急躁?”
    略停了停,胡老大人声音放缓,又抿了口茶,道。
    “虽然说,整饬军屯一事是兵部挑头,但是,你这个兵部尚书,也不必事事亲力亲为,该交给下头去吵去论的,就交给他们,你自去办你该办的事情,且不可被这些琐碎的事务牵绊住手脚。”
    ……
    于谦的脸色有些失望,他心中叹了口气,神色十分复杂。
    他怎么就相信了,向来明哲保身的大宗伯,会无缘无故的掺和进兵部的这桩漩涡当中呢……
    下意识的摸了摸茶盏,发现还烫着。
    于是,于谦只好又缩回了手,闷着声道。
    “大宗伯说的该办的事,难不成就是替人提亲?”
    这话明显是在反问,但是,下一刻,胡老大人竟然一副带着孺子可教的脸色点了点头,道。
    “这是自然!”
    第578章 我胡濙从不摸鱼
    花厅当中,于谦看着胡老大人理直气壮的样子,不由感到一阵无力。
    这都是什么歪理邪说……
    敢情他这个兵部尚书,忙兵部的政务是琐事,反而替人做媒才是正事?
    茶水滚烫,以至于于谦都没办法拿喝茶来掩盖此刻的尴尬,只能捻了捻袖子,才忍住没反驳。
    胡濙显然是看出了于谦的想法,收敛脸上的笑容,终于认真了起来,问道。
    “廷益,老夫相信,单凭镇南王自己,不可能把你从兵部拽出来,他必然是将天子抬了出来,才能让你跑这一趟。”
    “既然如此,你难道要告诉老夫,你不明白为何在如此重要的时刻,天子会默许镇南王将你给拉出来的原因?”
    于谦沉默下来。
    他当然是明白的,镇南王府和靖安伯府的这桩婚事,并不只是一桩亲事这么简单。
    这是一场政治联姻,目的是为了稳定朝局!
    经过上次的宗学和这次的襄王事件,岷王府算是彻底成了天子的人马,如今老岷王时日无多,除了镇南王之外,其他几个儿子又不成器。
    所以,老爷子深恐自己死了之后,子孙无依无靠,想要给孙子辈留上一条后路。
    跟天子身边最倚重的勋臣结亲,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靖安伯府这边,本就是新晋勋贵,根基薄弱,能跟王府结亲,势力地位一下子就能抬高一大截,自然也是乐意之至。
    与此同时,这也是一次宗室和勋贵之间的联合,这种事情并不罕见,从洪武到永乐都屡见不鲜,只不过从先皇时起,渐渐少了而已。
    这种联合,对于承继兄长帝位的天子来说,毋庸置疑,有利于加强对于宗室和勋贵的掌控,更有利于自身地位的稳固,同时,也有利于朝局的稳定。
    这些,于谦当然能够明白。
    甚至于,他也能够感觉到,这桩婚事的背后,是天子在为整饬军屯做准备。
    军屯的背后盘根错节,主体是勋贵,但是,宗室在其中也牵涉甚深,正因如此,兵部当中才会争论不休。
    大明朝最好惹的是宗室,最不好惹的也是宗室。
    说好惹,是因为如今的宗室几乎没有什么权力,随随便便一个御史,抓着把柄就能参劾一番。
    但是,若以为宗室真的就是好欺负的,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平时受了弹劾,对于宗室来说,顶多下旨申斥,罚个俸禄也就罢了。
    但是,这次的军屯,如果真的要从严从重的处置,至少要有三五个封国被撤掉。
    上一次这么大规模的裁撤藩国的……还是建文帝。
    这件事情搞不好,就会从单纯的整饬军务,变成动荡社稷的削藩。
    如今不比永乐之时,彼时太宗皇帝既是马上皇帝,又是诸王之长,既是君,也是长,所以收拾起藩王毫无压力。
    但是,越往后的天子,在对待宗藩上的压力就越大。
    没别的原因,因为辈分。
    拿当今天子来说,各地的宗藩亲王,基本上全是长辈,还有岷王这样的,太叔祖辈的人物。
    这种人物犯了错,怎么罚?
    就拿上次的襄王事件来说,襄王的奏本固然是臣子对天子上谏,但是,同时也是长辈对晚辈的“教导”。
    天子在其中,处理起来分寸极难拿捏,稍不注意,就必然会落人口实。
    所以,对待宗室,要既打又拉,有些事情,天子不方便出面的,需要宗室自己出面解决。
    毫无疑问,这个负责解决问题的宗室,之前是岷王。
    之后……大概率还是岷王。
    因此,这桩婚事是势必要促成的。
    但是……
    “话虽如此,但是,镇南王未免也太着急了,连年节都不肯等。”
    于谦嘟哝了一句,然而,胡濙却没有附和,只是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于谦。
    于是,于谦又捻了捻袖子,最终,叹了口气,继续道。
    “大宗伯就不担心,陛下因此尝到了甜头,此后这种事情越来越多吗?”
    说一千道一万,这才是真正的理由。
    于谦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完美的圣人,只要是人,就逃不过私心。
    这桩婚事的好处,于谦心里清清楚楚,但是,他还是有些排斥,这种排斥不是针对镇南王,也不是针对范广,而是对于勋贵势力坐大的排斥。
    土木堡之变,给于谦的教训太过深刻了。
    虽然最终安然无恙的度过了,但是那是有赖天子运筹帷幄,明断千里之功。
    实话实说,那段日子,身为执掌京师防卫和前线后勤的兵部尚书兼京营提督大臣,于谦可谓是一日三惊,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自己稍有不慎,大明的百年基业,葬送在他的手里。
    正因于此,对于在暗中挑动太上皇亲征,但是真出了兵之后,又畏畏缩缩,屈服于王振淫威的一干勋臣外戚,于谦实在是提不起任何的好感。
    他承认,这些勋贵的先辈,都曾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
    但是,土木之役,有一次就够了!
    说句不中听的,如今的勋贵十个里有九个都是酒囊饭袋,将国家交到这帮人的手里,不出问题才怪。
    虽然于谦心里清楚,范广并非是这样的人。
    但是,他毕竟也属于勋贵阵营。
    这次联姻,固然是让靖安伯府的地位再上一个台阶,但是同时,也是勋贵势力再起的一个机会。
    所以,哪怕明白这中间的种种关节,于谦仍然对这件事情持保留态度。
    只不过,如今的于廷益比之前算是有了长进,自己心里不满归不满,但是却不会跟天子硬顶着了。
    然而叫他高高兴兴的去操持这桩婚事,却也困难。
    于是,便有了现在别别扭扭,一反常态的于谦。
    听了于谦的疑问,胡濙深深的叹了口气,似乎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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