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不论是于谦自己,还是当时在场的沈翼,他们的思维都和胡濙不一样。
    他们是站在自己解决问题的角度,去思考如何解决伊王之事,如此一来,想要揣测天子的用意,自然就会没头苍蝇一般,不知所措。
    而胡濙事先就已经预设了结果是什么,所以,无论天子的作为再让人难以理解,可只要有这个锚点在,无论天子所行再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也始终能够有所收获。
    想明白了这一点,于谦的眉头才渐渐舒展开来,这位大宗伯历仕数朝,果然有其独到之处。
    还是那句话,论政治能力,于谦丝毫不弱,只不过,他从一开始的方向错了,所以始终难以有所头绪。
    在朝堂之上,很多时候,这种小半步的思维局限,能决定很多的事情,所以,当于谦在胡濙的指点下,突破了这层局限,尝试着用这种思维再去看待天子如今的作为,他自然而然,能够看出更多不同的东西。
    胡濙有他的老辣,于谦也有他的优势,作为兵部尚书,他的目光,始终着眼于整饬军屯这件大事之上。
    很明显,现阶段整饬军屯遇到的最大的阻力,就是藩王势力,伊王只是其中之一。
    这才是于谦想要亲自前往伊藩的原因,只有伊藩的事情闹得够大,伊王受到的惩罚足够严厉,天下诸王,才能纷纷畏惧慑服,进而使大政推行顺利。
    但是现在,天子召伊王进京,建王府将他们长留京中,能够威慑的范围其实是有限的。
    这么做的好处是,动荡程度很小,将伊王‘多留’一段时间,严格意义上来讲,反而是亲近宗室,笃信亲亲之谊,是值得称赞的。
    当然,实际上对于伊王来说,肯定十分难受,离了自己可以作威作福的封地,到了天子的眼皮子底下,必然要约束言行,不然的话,犯个什么错,天子随时都能降旨申斥,诏书要不了半个时辰的工夫,就能送到他的手里。
    但是,这仅仅是对伊王而言的,对于其他藩王,是没有实质性的威胁的,天子能把一个藩王召进京师留下,能把两个藩王召进京师留下,可他能把所有的藩王都能关在京师里吗?
    显然是不可能的,真要是所有的藩王都进了京,那天子能不能压得住,可就不一定了。
    所以,从大局出发,于谦本来觉得,这仍旧是个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可如果说,按照胡老大人的思路,预设天子已经做好了盘算,该如何慑服诸王,就像让勋贵乖乖低头的先例一样,让诸王乖乖的吐出侵吞的军田。
    以此为出发点去考虑,那么很可能,对付伊王的手段,仅仅只是起手而已,那么,天子真正的后手是……
    “岷王!”
    脑子里蹦出这个词的瞬间,于谦忍不住霍然而起,目光望向了宗学的方向。
    还是那句话,无论天子如何高明,但是,只要学会了胡老大人的解题方法,以果推因,那么一切,其实是最简单不过的事。
    宗室的事务,自然要看宗人府。
    洪武时代,宗人府对于诸多宗室,有达才能,录罪过之权,虽然如今宗人府大不如前,甚至是依托于宗学才重新复授。
    但是,宗人府毕竟是宗人府,如果得到了天子毫无保留的授权,且愿意去当这个恶人,那么,收拾宗室不是什么难事。
    于谦之所以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是因为一则宗人府如今的权力和礼部纠缠在一起,在京城当中,除了上次老岷王惩治襄王这一例外,主要负责的事务,就是宗学,对于其他的宗务,并不如何负责管理。
    其二则是因为如今的这位大宗正襄王爷,在于谦看来,虽有贤王之名,但是实则气量狭小,能力不足,且德行有亏,实非能有担当之辈。
    当初,因老岷王对他训斥责打,便记恨在心,在老岷王死后公然在灵前闹事,其后又惹得宗学子弟对他纷纷不满,甚至跑到了十王府外闹事。
    寄希望于这样的人,能够担起朝廷大义,对宗室施加管理,做这种得罪人的事,恐怕实在困难。
    可是如果一开始天子就打算用宗人府来钳制宗室的话,那么,岷王和襄王之争,或许就没这么简单了。
    当初天子留还是镇南王的岷王在京,众人都以为,天子只是看重镇南王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而且辈分够高,用着顺手而已。
    所以后来,镇南王殴打襄王之后,天子迫于无奈,将大宗正之位交给襄王以作安抚。
    但是,如果说天子要加重宗人府的事权,让其真正在管理宗室当中发挥作用的话,那么毋庸置疑,大宗正之位,一定是要拿回来的。
    想想天子当时让镇南王留京一个月处理老岷王的后事,当时没觉得有什么,但是现在看看,恐怕没那么简单。
    要知道,到了现在,一个月的时间早就过了,襄王数次上本催请,但是,岷王迟迟不肯离京,可见这其中并不简单。
    但是,如今朝堂上一切风平浪静,所以,天子到底要怎么来让岷王翻盘呢?
    正这般思索着,底下人忽来禀报,道。
    “尚书大人,刚刚传来消息,宗学那边,出事了!”
    ……
    “什么?割脉自杀?”
    宗学训导厅中,襄王刚刚用完午膳,正打算回府小憩一会,便见到两个小吏急匆匆的过来禀报,说是宗学当中,有个学子自缢了。
    “快带本王过去!”
    顾不得多问,襄王急匆匆的起身,朝着宗学赶了过去。
    宗学设有专门供学生休息的地方,待得襄王到的时候,房间外头已经围满了人。
    襄王一打眼,就看到了几个让他觉得不顺眼的人。
    除了朱范址,朱成鍊两个天天跟他作对的小子,就连朱音埑也在场。
    说起来,宗学如今初设,很多典制都还不算完善,但是总体而言,一般来说,是给还未承袭爵位的宗室子弟而设。
    高阶宗室子弟必进,低阶宗室子弟视其意愿,按照一定的员额,给予选进。
    朱音埑如今已经承袭了镇南王的王位,理当退出宗学,回到封地。
    但是,鉴于他的特殊情况,天子恩宽,准他父子二人在京中处理完老岷王的后事之后再行离开。
    所以,这段时间,朱音埑虽然已经承袭了王位,但是,他依然将自己当做宗学的学生,每天过来听课,虽然说,距离当初天子限期离京的时间早就过了,可潜心向学也勉强算是好事,所以,虽然襄王看到他就不舒服,但是,也只能忍着,只能屡屡上本催请。
    但是,或许是因为老岷王之事,朝廷上下对他有些不满,所以,这件事情迟迟没有进展,襄王虽然着急,但是也没有办法。
    “都围在此处做什么,还不快去上课?课业都完成了吗?禄米不想要了?”
    宗学当中,藩王的世子,庶子很少,这是因为开设的时间不久,各地藩王的世子,很多都已经年岁渐长,各自获得了封号。
    有那么几个年岁不大的,被送到宗学,但是也屈指可数,往下较多的,是郡王的庶子,这两批人加起来,大概占到总数的十分之一左右。
    但是往下,更多的名额,则是镇国将军及其以下的宗室子弟。
    对于他们来说,襄王这个大宗正加天子皇叔的身份,还是十分有威慑力的。
    尤其是,襄王平素十分严格,为了真正让这些宗室子弟成材,制定了十分严格的考核制度。
    每旬的小考,每月的大考是固定的,平素有学习不认真和违纪的,抄书,面壁,乃至是训诫都是常事。
    但是,最关键的一项,还是扣发禄米。
    为了激励这帮孩子上进,尤其是看到朱范址等人天天带着一帮人到处惹事之后,襄王就定了这个制度。
    凡是每个月考核不合格的学生,扣发下个月的禄米。
    如此一来,众多的低阶宗室,果然都乖巧了许多,尤其是跟着朱范址等人每天游荡的那群人,一下子少了一大半。
    毕竟,他们不像那些藩王子弟,郡王子弟一样,背后有一座王府支撑。
    朱范址是襄陵王世子,日后注定有郡王位可以承袭,根本不缺钱,再加上他又能打,作为宗学一霸,基本是天不怕地不怕。
    尤其是他性格执拗,襄王越是针对他,朱范址就越是跟他拧着来,什么面壁,抄书,禁足,责打,都用过了,就是没用。
    这位襄陵王世子,还是次次都交白卷,给襄王给气的,直想把他给撵回去,但是可惜的是,他没有这个权力。
    不仅没有,而且,真的闹到朝廷上,受责骂的还是他,所以,他索性就不管朱范址,将矛头对准了底下的那帮宗室。
    要知道,像是奉国将军乃至是更低阶的宗室们,挤破了头来到京城,除了想要在宗学结业之后,能够顺利的混个爵位,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宗学会发放固定的禄米。
    大明如今宗室的问题,已经初步显现,随着人数越来越多,地方上想要供给庞大宗室的俸禄,已经有些困难,所以很多时候,一些血缘较远,地位不高的低阶宗室,很难领到足额的禄米。
    他们的家里,想方设法的把他们送到京城来,就是指着家里能少个人要钱,甚至还说不定能往家里送点银子。
    毕竟,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总是没有官员敢克扣他们该有的俸禄钱粮的,何况,天子大方,为了鼓励宗学,还从内库当中拨出一部分银两,用作额外的禄米。
    但是,让这些宗室子弟没想到的是,到了京城,的确是没有官员敢扣发俸禄了,可反而有了一个襄王,严苛之极,动不动就以不谨,不端的罪名,扣发他们的禄米。
    到了最后,甚至还形成了制度,凡是考核不合格的,一律扣发。
    当初为了老岷王之事,一堆宗室子弟跟着朱范址等人去十王府闹事,其实也是存了,将襄王早早赶回封地,然后换个人来执掌宗学的小心思。
    可是谁曾想,天不遂人愿,到了最后,不仅襄王安然无恙,还顺顺利利的接任了大宗正。
    这下,一众宗室子弟的苦日子可就来了,这段时间,宗学当中一直是怨声载道的,这不,到了如今,到底还是闹出事来了……
    襄王的本意,是想要尽快将人群驱散,更方便了解情况,但是,他没想到的是,这句话说完之后,底下的一帮宗室子弟虽然害怕,可望着他的目光,却带着隐隐约约的敌意。
    这个时候,站在最前头的朱音埑上前一步,开口道。
    “襄王爷,你身为大宗正,出了这样的事,你赶到现场的头一句话,既不是询问觐铎伤情,也不是问他为何割脉,反而第一件事,就是驱赶我等关切觐铎身体状况之人,敢问襄王爷,我等身为一脉同宗的朱家血脉,你的亲亲之义,仁爱之心何在?”
    第831章 不上了
    站在房间的外头,看着一众宗室子弟朝着自己投来带着怨气和不满的目光,襄王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早该料到,这个朱音埑留在宗学当中,没安什么好心。
    这刚一出事,就开始挑动舆情,看来,此事结束之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留他们父子在京城当中了。
    如此这般想着,襄王皱着眉头,还是决定先将人群驱散,不然的话,事情越闹越大,传扬出去,丢人的还是他。
    “镇南王,照陛下的旨意,你父子二人早就该去就藩,如今你能盘桓京中,是陛下念在叔祖尸骨未寒,尚有后事需要处理,方加恩宽。”
    “你既盘桓京中,本王念在你年纪尚轻,需要教导,所以才准你暂留宗学读书,可你若要在宗学闹事,本王少不了要在陛
    言下之意,别以为有朱音埑在,其他人就可以不把他的话当回事了,说完之后,襄王环视一周,威严道。
    “此处之事,本王自会处置,如今还是上课时间,尔等还不各归其位?”
    应该说,长久以来,襄王掌管着宗学,积威还是有的。
    这话一出,一帮低阶宗室面面相觑,颇有些人开始有退缩之意。
    不过,有的是不怕他的。
    装了这么长时间的乖孩子,一向暴脾气的朱范址,早就忍不住了,当下立刻就站出来,道。
    “襄王爷好大的威风,怎么,难道说我等关心宗亲的身体状况,也有错不成?要是我等没听你的立刻离开,是不是下个月的禄米,你也要扣发?”
    “难道说,陛下让你任大宗正,就是来煎迫我等宗室的吗?”
    这位襄陵王世子,向来急公好义,出手大方,在一众宗室子弟当中,名声很好,尤其是在襄王实行了这种严苛的考核制度之后,很多的贫苦宗室,一旦考核不佳,便会被停发禄米。
    在场有不少人,都受过朱范址的接济,他的话在这些人当中,本就十分有号召力。
    再加上这段时间,襄王继任大宗正之后,记恨着当初这些宗室子弟在十王府外闹事的情景,因此对宗学越发严格,更是一众宗学子弟心中怨气
    颇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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