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的事情一下子涌过来,以致于,俞士悦在公房当中已经坐了许久,但是脑子还是乱的很,提不起兴致处理面前的奏疏。
    就在俞士悦心烦意乱,索性将面前一份一炷香的时间半个字也没看进去的奏疏放下,想要出门走走的时候,外头却忽然有中书舍人来报信,道。
    “次辅大人,宫中刚刚传来的旨意,让内阁拟旨,要将户科都给事中林聪大人,调任为大兴县知县。”
    “什么?”
    俞士悦坐回椅子上,眉头紧皱。
    早朝上的事情太多,他倒是忘了,还有这么一桩事情。
    在陈循的案子之前,林聪抢先一步,弹劾矿税太监侵夺百姓私产一案,当时被天子给压下来了。
    此后,因为福建的案子,导致群臣都忽略了这桩案子,但是,显然天子还没有忘。
    此刻将林聪调到大兴县去当知县,难不成,是想让他去查这桩案子?
    可是,这不对啊!
    大兴县属京畿管辖,既然举告了上来,最次也应该由顺天府来审理,当然,涉及到了矿税太监,那么,锦衣卫或者是东厂介入,也并非是不可能的。
    但是,唯独这大兴县,区区一个知县,想要和矿税太监斗,恐怕是力有不逮啊……
    沉吟片刻,俞士悦问道。
    “你听清楚了,是调任,没有旁的官职挂衔?”
    大兴县属京畿,所以,按照惯例,知县是正六品,而都给事中,原本是七品,但是,在此前科道改革当中,天子将其品级提高了一品,也是六品。
    从这个角度而言,算是平调,但是,谁都知道,一个负责核查圣旨的都给事中,和一个知县,到底谁的份量更重。
    所以,这个调令,实际上其实可以视为是贬谪……
    “回大人,确实没有,旨意上就是这么说的。”
    于是,俞士悦沉默下来,眉头紧紧拧了起来。
    如果说天子是想让林聪去查矿税太监的案子,那么,至少也该给他一个更高一点的品级,甚至于,让他直接以科道官的身份,奉圣旨去查此案,也并不是不行,而且更加名正言顺。
    可是,天子现在什么都不说,就这么一道旨意,将林聪调去大兴县,这到底是真的想查,还是在敲打林聪,又或者说是……
    俞士悦的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心神莫名的一下子就定了下来,挥手让其他人都下去,自己则重新坐回了桌案后,开始处理起刚刚被他搁下的奏疏。
    大雪一场场的落,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个冬天京师里头,竟然鲜有晴日,大雪连天,固然是银装素裹,玉树琼枝,让整个京城都变成了一片雪白的天地,但是,也引得京师的炭火薪柴价格暴涨。
    “陛下,近来京中炭火价格,已经较去年冬天,涨幅了近五成,不仅是百姓,甚至有些官宦之家,都已经开始买不起薪炭了,再这样下去,这个冬天,怕是要有人冻死了……”
    武英殿中,户部尚书沈翼紧皱着眉头,脸色颇为沉重。
    应该说,这快一年了,沈尚书的眉头几乎就没有展开过,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原本还算是花白的头发,如今基本上已经见不到黑色了,可见这段日子,他的压力有多大。
    对于这次冬天的连绵大雪,应该说,在钦天监的提醒下,户部已经做足了准备,但是,真的等灾害到来的时候,沈翼才意识到,他还是太掉以轻心了。
    尽管在入冬之前,户部已经和皇店一起,全力储备薪炭,但是,时至今日,接连的大雪之下,还是挡不住暴涨的趋势。
    如他所说,再这么继续下去,一旦物价彻底失去了控制,那么,恐怕真的会有冻死人的事情发生。
    说白了,现在已经不是朝廷缺钱不缺钱的问题了,陈循的案子之后,刑部陆陆续续的又审结了一些早就停滞的案子,抄了几家的府邸,算是又弄来了一些钱可以应急,虽然说,这不是长久之道,但是总归算是能解燃眉之急。
    只是,现在京城
    的情况是,再多的钱,也跟不上那疯涨的物价,而且,朝廷好不容易弄来的银子,平白要喂了那些黑心商人,这让沈翼怎么想怎么生气……
    不过,让沈翼没想到的是,面对这样的状况,天子却显得十分镇定,甚至略显惊讶,道。
    “怎会如此?”
    “朕不是已经下旨,让京中的这些商人,不许随便涨价了吗?”
    啊这……
    两句话问的沈翼一愣,一时之间,这位户部尚书,都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一向圣明的皇帝陛下,竟然会问出这样幼稚的问题。
    这种物价上的问题,又岂是一道旨意能够阻止的?
    片刻之后,沈尚书愁眉苦脸的想了又想,才小心翼翼,道。
    “陛下,这……您的确是下了旨意,可是,京中的这些商人呢……他们甚是奸猾……”
    这番话沈翼说一句停一下,一副绞尽脑汁的样子,在考虑着如何能不伤天子的颜面,还能把事情给解释清楚。
    “是这样的,现在不少的商人,他们都说自家的薪柴不够用,所以已经不往外卖了,官府就算上门,也不可能强行让他们开门做生意,所以……”
    “所以这帮人,是在故意的囤积居奇,觉得朝廷拿他们没办法?”
    沈翼这边还在斟酌着,话该怎么说下去,这边天子不知何时,已经收敛神色,开口接了下去。
    “啊?是……不是……”
    闻听此言,沈翼又是一愣,一时之间,说话都有些结巴。
    再看天子此刻略显狡黠的神色,他哪还看不出来,刚刚天子哪是不知道,分明就是在故意装不知道。
    一时之间,沈翼不由有些无语,他这都着急成什么样子了,可结果这位陛下,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苦着一张脸,沈翼侧过头去,有些生气的不再说话。
    见此状况,朱祁钰笑了笑,道。
    “先生莫急,朕是看先生近来为京城之事太过烦忧,所以,才开个小玩笑,望先生不要介意……”
    于是,沈翼的脸色略略有些缓和,天子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不接这个台阶,只是心中仍然有些生气,道。
    “臣多谢陛下的关心,不过陛下,如今京师百姓被大雪严寒所迫,臣着实是没有这个心思说笑啊……”
    见此状况,朱祁钰收敛笑意,道。
    “先生放心,这件事情,朕早就知道了,也有应对之策,先生且再等一等,过会便有消息来了。”
    这话说的信心满满,以致于,让沈翼都有些狐疑。
    眼下的状况,天子能有什么办法?
    难不成……
    沈翼的心头闪过一丝荒谬的想法,但是很快就被他给打消了,陛下应该……不至于这么做吧……
    随即,他便见到,外间有内侍前来禀报,道。
    “陛下,舒良公公求见。”
    听到这个名字,沈翼心头的那种感觉越发强烈,没过多久,舒良一身风雪走进殿中,脸上带着惯常的假笑,行礼之后,便道。
    “启禀皇爷,奴婢奉旨,去京师各处购买薪炭,除大兴县外,如今已经收集到了薪柴三十万斤,炭火五十万斤,正在押往东厂,这是详情,请皇爷御览。”
    说着话,舒良不管一旁沈翼惊讶的眼神,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恭敬的递了上去……
    第1174章 什么叫上眼药
    听到舒良的禀报,殿中的一对君臣,关注点各不相同。
    沈翼的第一反应是,这舒公公好大的本事,竟然能搞来这么多的薪炭,要知道,这个数量,几乎可以比得上如今户部剩余的所有薪炭了,当真是好手段!
    而朱祁钰的第一反应则是……
    “除大兴县外?”
    这句话带着一丝疑问,同时,也莫名的让底下的沈翼感受到了一丝危险。
    大兴县?
    沈翼想了想,他没记错的话,好像就在前段日子,都给事中林聪,刚刚被贬去了大兴县做知县,这件事情,不会和林聪有关系吧。
    一念至此,沈翼心中不由替林聪捏了把汗,这个人他虽不熟识,可也算是了解一些,前任天官王直的门生,如今,这位王老大人虽然荣归故里,可是还仍然健在。
    以太傅之职致仕的,本朝就他这么一位,逢年过节的,天子也会命人前去慰问探望,因此,在朝中倒还算是有不低的影响力。
    可是,再是地位崇高,可毕竟已经致仕了,就算是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吏部尚书,积累下来的人脉很广,可朝堂之上,向来都是人走茶凉,朝中的这些官员,如今最多也就是照拂一下林聪,但是,要说冒着得罪天子的风险去帮林聪说话,恐怕交情还到不了那个地步。
    何况,入了官场,要看的就是个人本事,王直都已经致仕了,作为他的学生,林聪也不可能事事都去麻烦这位老人家。
    所以事实上,对于如今的林聪来说,低调稳健,才是最好的办法,有王直的威望在,官场中人,多少都会卖几分面子,只要他自己不闹事,就不会有人故意为难他,甚至于,需要提携的时候,也有的是人想要结个善缘,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能用的上。
    可惜的是,或许也正是因为有王直这个靠山,所以林聪在朝中,一向并不算低调,相反的,他在朝上屡屡直谏,这副为国为民的心当然值得赞赏,可是,明里暗里的,也得罪了不少人。
    此前舒良在宣府围堵行宫,劝太上皇祭奠死难官军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林聪就曾经出面要求严惩舒良,虽然说到最后被天子糊弄了过去,但是,毋庸置疑的是,打那次以后,林聪和这些宦官的梁子便结下了。
    而且,因为这件事情,天子对他也并不怎么喜欢,这次矿税太监的事,又是林聪来打这个头阵,结果朝会一结束,天子就一道旨意将他打发到了大兴县当知县,不少人都觉得,这是天子在敲打他,让他收敛自己的脾性,不要天天揪着宦官不放,可是现在看来,恐怕这位林大人,并没有要收敛的意思……
    与此同时,闻听天子动问,舒良低下头,眼底浮现一抹笑意,道。
    “回皇爷的话,奴婢也是刚刚才得的消息,就在今日清晨,刘安被大兴县的捕快给抓了,他搜集的七千斤薪炭,如今也被大兴县扣押,据说,知县林聪大人,是得了状子,在替那些商贾讨公道,下一步,这些薪炭恐怕就要被原路送回去了……”
    嘶!
    这话一出,沈翼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所以说,这就是得罪了宦官的后果,舒良的这番话,看似只是在陈述客观事实,可是,几乎每句话,都踩在天子的雷点上。
    刘安的身份,沈翼是知道的,宋文毅手底下的人,如今宋文毅在各地主持皇庄的营建,刘安便接替了他,暂时负责京畿附近的皇庄经营,上次朝会上,林聪主要弹劾的人,也正是这个刘安。
    且不说别的,刘安是天子任命的矿税太监,在内廷也有官职品级的,你区区一个大兴县的知县,未得圣旨,便擅自羁押了有官身的太监,单这一条,便是越权之罪。
    更不要提,舒良还不经意的提起了,刘安搜集的七千斤薪炭,这话看似是在汇报差事办的情况,可实际上,舒良这是在提醒天子……刘安是在替天子办差的时候被抓的。
    既是有官职品级的内宦,并非无名之辈,而且还是在替天子办差,这种情况下,林聪都敢抓人,要扣他一个藐视皇威的帽子,可是半点都不为过。
    除此之外,舒良这话里话外的,还若有若无的在暗示,林聪要把那些薪炭‘还’回去,这在当下朝廷正急需要薪炭来解燃眉之急的时候,不可谓不是诛心之举!
    所以说,得罪谁都不要得罪宦官,作为在皇帝身边侍奉的人,或许只要几句话,就能够将你陷入危局当中,有些时候,事情发生时未必就会真的被报复,可保不齐哪一天,就抽冷子给你来这么一下。
    便如现在,当初的林聪弹劾舒良的那件事,看似早已经过去了,可实际上,从刚刚的话便可看出,这位舒公公可记着仇呢!
    果不其然,这番话说完,天子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当即道。
    “这个林聪,好大的胆子,舒良,伱现在即刻带着东厂的人马,去大兴县,让林聪放人,还有刘安搜集来的那些薪炭,一斤都不许少,都给朕运回来!”
    这话一出,舒良自然是拱手领命,但是,一旁的沈翼却有些着急。
    虽然说,天子只是让舒良带人去把刘安还有他搜集的薪炭都带回来,但是,想想也知道,林聪既然抓了人,那么,就轻易不会放人。
    再加上刚刚舒良的那番话,明摆着就是在给林聪上眼药,到时候舒良过去,若是耍些什么小手段,比如不直接告诉林聪自己是奉旨而去,或者故意激怒林聪,那么必然会闹的不可开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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