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不得寒暄,郭琎急切地问道:“王教授可知今日为何忽然乱起来了?”
    见其人一时犹疑,柴车在旁亦是按住这位王教授,勉力来问:“实不相瞒,我等在锦衣卫效命,王教授且说出来,若有线索,或可避今日之祸!”
    王教授顿足喟叹道:“一场误会,被有心人煽动了!”
    其人言语潦草,但两人总算是弄明白了怎么回事。
    今日内阁按惯例,将要分发给朝廷各衙门的《邸报》送到国子监的印刷厂进行刻印,最醒目的地方,自然写着皇帝交代给解缙的事情。
    解缙的原版标题是“雨已有天理,存何哉?”,按照格物致知而求天理的说法,便是说雨已经有它的天理了,但是存在哪呢?怎么理解呢?
    但不知是负责雕印的工匠还是监生有意或无意为之都无法探究了,总之,最后“已”被改成了“岂”。
    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事情走漏出去,简直就是粪堆上插杆秤——过粪!
    看到的监生们都怒了,因为“雨岂有天理,存何哉?”的意思,就变成了雨有什么天理呢?在哪呢?
    稍加联系,便将之前景清血誓的悲壮之事联想起来,这是祸国奸臣想要从根子上否认雨没有天理,为天怒人怨惹来江南无雨提前开脱啊!
    于是,事情愈演愈烈,直至失控虽然这跟朱元璋时期苛刻地对待监生,动辄充军流放、罚充吏役、枷镣终身、袅首示众等是离不开干系的。
    但眼下事已至此,再去说这些,俨然没有了意义。
    皇宫已经近在眼前了。
    ——————
    “国师,真的行吗?”壮着胆子跟来的宋礼不禁疑惑问道。
    宽阔的太平街上,宫里拉来的大车被横着形成了路障,手持扫把笤帚的宦官们,看着远处黑压压挤来的人群,饶是多半参加过靖难之役,可此时敌众我寡,又不能动用兵器,委实让人心悸。
    “能行!”
    目光沉静的姜星火话语斩钉截铁,身上仿佛有一种令人镇静的魔力,令周围的宦官们心头瞬间就踏实了。
    宋礼也不再言语,只是心跳如擂鼓一般,口干舌燥,勉力看着姜星火处置。
    太平街当面的声浪如此起彼伏的怒涛般,一阵高过一阵,仿佛仅仅是书生怒斥,就能将这一百多个太监组成的拦路队淹没。
    “奸臣姜星火何在?”
    “休要阻拦我等!我等乃是为江山社稷存亡而来!”
    “我们要见陛下!”
    看着眼前那一张张鲜活却又扭曲的面容,姜星火慢慢攥紧了拳头。
    “放。”
    一声令下,身后从宫中搬出来的烟花被点燃,瞬间腾空。
    震耳欲聋的烟花爆裂声响起。
    一朵朵巨大的各色烟火在天空绽放,在夜幕中散落开来,绚烂无比。
    烟火照亮了上空。
    而地面原本还有些嘈杂的街道顷刻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抬眸望去。
    “那是什么东西?”
    “好像是……御用的烟火?”
    一时间,喧闹与吵嚷都消失了。
    唯有一道清澈明静的声音仿佛平复人心的溪流般在太平街上缓缓流淌:“各位监生,请听我说几句。”
    随着声音传开,人潮涌动的太平街,竟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朝着这边看过来。
    他们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见一个青年人站立在路口的大车上,目光环视着人群,声音洪亮,带着令人信服的魅力。
    “前面是皇宫,忠义卫已部署在了太平街后,雷池越界,则一步错,步步皆错!”
    “今日之事,你们有什么诉求,不妨推几个能作数、得人望的出来,与我来说便是。”
    这时,监生的人群中嚷嚷了起来。
    “我们要见陛下,伱又算是什么东西?”
    “速速滚开,莫要害了自家性命!”
    人们七嘴八舌的叫嚣着,然而对于这些,那个站立在路中央大车上的青年男子,神态自若,淡定非凡,丝毫不受影响。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奸臣’姜星火。”
    此言一出,人群瞬间寂静。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住了,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
    这个国师,似乎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年轻很多。
    很多人还以为,是个攀附皇帝的妖道一般的人物,哪成想,竟是个跟他们差不多年岁的读书人,看着儒雅的很,也没什么架子。
    但下个剎那,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
    不知是谁躲在人群里嚷了一嗓子。
    “诸位,奸臣就在当面,为国除奸,就在今日!”
    见人群开始有了涌动的迹象,知晓这一旦启动,便是当面所有人都要被碾为齑粉。
    宋礼心头哀切:“完了!”
    此间事败,龙颜大怒之下,说不得事态就会想着他最不想看到的深渊滑落,刀光血雨中,无数大好人头滚落。
    结果当然是能想象到的,天下哗然,变法无疾而终。
    这变法派恐怕还没成型,就要被从根子上连根拔起了。
    宋礼只能庆幸,自己还没有陷进去太深.至于这位年轻的国师能不能控制住汹涌的人潮,宋礼根本不抱任何期望。
    然而,还未待人群先涌上来,姜星火手一挥,这边就启动了预案。
    毕竟姜星火也清楚,若是后面的人推着前面的人形成人潮,到时候莫说是这一招,就是真有全副武装的士卒橹盾成墙、枪矛成林,恐怕都止不住了。
    拿着大笤帚大拖把的宦官们,直接打开横放在路中间的几辆大车上的盖子。
    一股恶臭之气扑面而来,宦官们将手头的家伙事把送进去搅拌了几下,便拎着沾满了热气腾腾“金汁”的大笤帚大拖把,列着松散的队形齐齐站成一排,向前迫近了过去。
    这便是说,朱元璋高瞻远瞩,想着哪天要是大明也出现了“侯景之乱”,守城的儿孙,总该有些必要的守城工具,为防万一,宫里粪水都是统一收集的,一旦宫城被围困,直接熬开就能当古代守城必备的“金汁”了。
    读书人斯文惯了,最讲究体面,下厨、养鸡都不见得干过,更何况是眼前这般斯文扫地的景象?
    人群不断地被熏得、逼迫得往后退去。
    裹着腌臜物的大笤帚大拖把,此时对他们的威慑力,甚至比真正的枪矛成林都可怕的多!
    这一下当真好使,毕竟眼前人潮尚未从后往前开始推,前面的一退,后面的自然止住了脚步。
    见国子监的监生们被恶心的面色发青,姜星火无奈地叹了口气,又给自己鼻孔里的两团棉花塞得紧了一点。
    味道不好闻,他当然知道。
    不过,根据姜星火对这种行动的了解,前世的所有教科书级别的对策,都是采取这种“震撼-阻断”的办法,才能避免让事态进一步升级。
    眼下又没有瓦斯之类的器材,也唯有用原始版的粪汁了。
    见人群沸腾的情绪被渐渐降温,姜星火反而放声喝道。
    “国朝没有体面吗?”
    “太学没有规矩吗?”
    “非要如此方能说话?”
    “既然不派人过来,你们就站在这,姜某且去就你们!”
    说罢,姜星火跳下大车,甩开阻拦他的宋礼,越过宦官们,来到了人潮之前。
    月光捅破了铅云,错落地映在他的身上。
    姜星火长身负手,平静道。
    “变法之事,姜某一人担之,汝等若有疑虑、愤懑,尽可逐人发问。”
    “姜某做事,光明磊落,无不可对人言之语。”
    “今夜且当面说清,过往便不候了。”
    第296章 叩阙
    晚风如刀,吹在朱高燧眯起来的狭长眼眸中,他的目光闪了闪,在夜色中遥遥望去,却好似一匹饿绿了眼的孤狼一般。
    朱高燧的手,按在了腰刀上,他身后的披风猎猎作响。
    身后,是密密麻麻的扎甲重步兵,他们的眼神,如同狼群看待猎物一般冷漠而缺乏生气,只有嗜血的神色闪过时,才有了那么一丝让人觉得这不是一支幽冥军团的感觉。
    百战成钢,这些在枪林箭雨里打滚了四年的靖难老兵,有着绝对的信心,可以向屠鸡宰狗一般,将转角那边声势浩大的监生们屠戮殆尽。
    而枪头的流苏,似乎成了这冰冷的灰黑色中唯一的鲜艳。
    更后面的弓箭手们,正在沉默地检查着自己的弓弦和箭囊,它们则随时都会变成收割人命、吐着信子的毒蛇。
    朱高燧从街角露出头来,看着远处正在紧张对峙的双方,轻轻地扬起了手。
    姜星火单独前去劝阻,而人潮似乎又有了暴起的迹象。
    甲叶如树梢卷动般的沙哑摩擦声顿时大范围响起,士卒们开始进入了临战状态。
    只需朱高燧的手落下。
    下一瞬,便是大军压上,箭如雨至!
    “咦?”
    隔得太远,委实听不清楚,但朱高燧却发现,随着远处姜星火的几句话说出口,刚才就要暴起的人潮,却平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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