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星火开了个玩笑后,正色问于谦道:“可想明白哪里有问题了?”
    “还差一点!就差一点了!”
    姜星火点点头,把于谦啃指甲的手抓了过来放在膝盖上按住。
    “如果这5个人里面,有1个人是你呢?现在你觉得怎么做,才公平?”
    于谦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
    他终于想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
    如果以旁观者的客观视角来看待,那么一切世界上的公平与不公平,都是可以用功利、利害这些标准来衡量的,但唯独把自己带进去,就难了。
    牺牲更有前途、注定要为国为民做出巨大贡献的自己,来拯救几个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在土里刨食,对于大明来说根本无足轻重的农家子,怎么做,才公平?
    于谦没有贸然做出回答,因为话可以说的很漂亮,但他过不去自己内心的那道坎。
    他很聪明,可是他还太小,经历的太少,以至于.他还没有未来那种一人赴死问心无愧的勇气。
    “姜先生会怎么选择呢?”
    于谦忽然鬼使神差地问道。
    是啊,姜星火会怎么选择才达到他心中的公平呢?
    徐妙锦也望向了他,徐妙锦很想知道,这个似乎是在以赤诚之心寻求改变世界的男人,会如何做。
    姜星火坦诚道:“选右边。”
    徐妙锦有些失望,这不是她内心期待的回答,她原本下意识地以为,姜星火会说自己会做出自我牺牲。
    “所以姜先生认为,义利之辩里,利大于义?”
    姜星火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利大于义,而是我认为,维护更重要的群体的利益,这是大于道德所赋予的‘义’的,也正是因为这个理由,我才会推动变法,我想要维护更大范围内的公平,为了这个公平,我可以打破所有观念里的‘祖宗之法’、‘仁义道德’、‘天朝王道’.那些反对变法的保守派,他们心中也有自己坚持的‘利’,只不过他们认为所谓‘更重要的群体的利益’,是士绅,是他们自己。”
    众人有些听不懂了,这个说法,很像是在为自己的行为粉饰,是在说自己活着,对于世界更多的人有利.或许事实确实如此,但总让人觉得这个问题最终答案心里不够舒服,因为这样同样可以解释人与人之间基于种种因素的不公平。
    某个五军都督府的将军或者某个部寺的大臣,他们能给世界做的贡献多,所以就更不该死?可若是如此说来,朱高煦在战场上一刀一个南军名将的时候,刀把子可不管你能做多少贡献。
    姜星火自然看懂了众人的纠结所在,他喝下最后一口茶,把茶杯放在了桌上,还没桌子高的于谦想给他倒茶,尊师重道一下,被他制止了.姜星火最讨厌的就是开会的时候让会服倒茶的,搞得跟茶水不往外撒就成了什么高端科技似的。
    姜星火看着他们,平静地问道:“你们以为,我选的是自己?”
    “难道不是吗?”
    姜星火起身,从后面拿了个盖着黑布的地球仪。
    他揭开了黑布,指着东方的陆地说道:“我选的是大明。”
    “你们以为大明很大,人口很多,可在这个世界上,哪怕是蒙古人已知的世界范围,总人口都远远超过了大明.如何才能在这个世界里维护华夏这个更重要的群体的利益?如何才能屹立于世界之巅?自然是要自强,只有自己强大起来,而且要在某些时刻变得不再遵守‘祖宗之法’,不那么‘道德’,不那么在乎‘天朝的脸面’。”
    “是不是觉得太功利了,觉得行霸道丢了王道,觉得不够符合道德的标准?”
    姜星火笑了笑:“所以啊,程朱理学的纲常道德,厉害就厉害在这里.我不是说道德无用,也不是否认道德的积极作用,我的意思是,道德、人心这些东西,是不可捉摸的,谁都有阴暗面,在刚才你们为什么觉得心里不得劲儿?说白了,你们评价道德的出发点,还是在考虑,别人做的这件事,我该怎么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谴责他?”
    “没听懂?其实说白了,你选左边,还是选右边,当你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道德就会让你把一边的伤亡,变成了你为什么要选择这一边,这就是道德对内心的警醒作用,也是儒学讲究‘自省’的结果。”
    两个小女娃已经放弃了思考,徐妙锦则陷入了纠结的内心状态。
    她就像是一只家养的小猫,一直被“身份、地位、家门、纲常、道德”这些无形的东西圈养着,直到今日,她不经意间窥见了,竟然有人走出了这些限制,站在一个更广阔的视野来思考,在他的眼中,似乎旧世界一切看似牢不可破的东西,都可以打碎。
    她第一次窥见了这个在外界传闻里,欲以法家、以实学来变法图强,只重利害不讲仁义的男人,内心的真实想法。
    他要利,但要的不是个人私利,而是万民之利,乃至万世之利!
    可这些,却又本能地让徐妙锦觉得警醒,下意识地想要远离是的,远离。
    朱门贵女,生来就高人一等,生来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她爹是王爵,她哥哥是公爵,她侄子也马上成为公爵,她的姐姐是皇后,姐夫是皇帝,她又怎么能背叛自己的阶层,去为万民之利、万世之利而奔走呢?
    可当离去的这个念头在徐妙锦心中几乎如烈焰一般升腾而起的时候,回忆起的一句话,去将其骤然泼灭了。
    “我之所求,非是良配,而是同路之人。”
    在这一瞬间,徐妙锦明白了,姜星火这句话的含义。
    姜星火要的是能与他一起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同路之人,这条路上注定无比孤独,满是腥风血雨,意志稍有不坚,便会分道扬镳。
    “所以,我会是这种人吗?”
    徐妙锦扪心自问,得到的结果却颇为令她失望,她做不到这一点.这当然不怪她,任何一个女孩,在这种环境里活了二十年,都不可能马上做出背叛自己阶层的抉择,这才是真实的人性。
    但徐妙锦还是不甘心,她开口问道:“那姜先生觉得,到底什么是公平?或者说,姜先生想要把这个世界,改造成什么样子?”
    “在每个人做出选择,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左边、右边、旁观者的时候,所认可的选择原则,就是公平,这种公平,被我称之为‘无知之幕’。”
    事实上,这是姜星火前世政治哲学家约翰·罗尔斯的《正义论》中一个重要的理论。
    ‘无知之幕’就是像姜星火所说,是指在人们商量给予一个社会或一个组织里的不同角色的成员的正当对待时,最理想的方式是把大家聚集到一个幕布下,约定好每一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将会在走出这个幕布后将在组织里处于什么样的角色,然后大家讨论针对某一个角色大家应该如何对待他。
    这种社会秩序下的“公平”,是因为大家不会考虑自己的既得利益而给出不公正的意见,也就可以避免“屁股决定脑袋”的情况,因为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将来的位置,因此这一过程下的决策一般能保证将来最弱势的角色能得到最好的保护。
    于谦似乎领悟到了什么,这跟他当初,在西湖边分鱼,是一个道理,或者说,是更深层次的道理。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块‘无知之幕’,那么就不会出现力气大的小孩,抢走力气小的小孩的鱼的情况了。
    ‘无知之幕’下的公平有一种程序正义的色彩,无知之幕背后的会谈,影射出了真实社会中各个社会群体的博弈,贫富差距不可避免,差距本身不代表不公平,关键还要看是否存在一套有利于社会中处境最不利者们的再分配体制。
    而‘无知之幕’却完全可以保证参加者做出的选择不被他们的特殊利益和好处所歪曲,可以使他们公正客观地确定原则,也就是说,只有在每个人都受到无社会差异的对待时,公平才会出现。
    姜星火继续说道:“至于我想改造的世界,一是可以为所有百姓提供最基本的平等抉择,不再有各种各样的限制,每个人可以接受均等机会的教育、医疗;二是在社会地位和经济水平上有根据差异原则确立的相对公平的制度。”
    在这个时代,女塾师和女医生无疑是极为少见的,徐妙锦想了想问道:“哪怕是普通人家的女子,也可以接受教育、从事教育,亦或是从事医疗吗?”
    “当然。”
    姜星火很肯定地回答道:“而且如果你有机会去江南看看,你会明显看到,随着棉纺织业手工工场的大规模兴起,自食其力赚取工酬的妇人在方方面面,都有着明显的改变.女人占了大明人口一半还多(因为战乱男丁减少),变法一定是要惠及这个群体的,我不主张激进的公平,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局限性,但能促进位造力的社会变革,所带来的社会地位以及经济水平的改变,这个差异原则的公平,是实际存在的。”
    事实上,差异原则是承认个体与个体之间的不同的,有些人就是聪明,有些人就是体魄强健
    这也是生物层面所不可避免的,在一个公平的社会上,天资聪颖的人也往往比天资弩钝的人赢得更多赞赏,赚取更多的利益,这在差异原则下,不叫做不公平。
    换言之,《正义论》追求的,是在保证教育、医疗等条件基本公平均等的条件下,基于‘无知之幕’保护好弱势群体,同时承认差异原则。
    徐妙锦点了点头,她并没有急着做出任何决定,因为姜星火在太平街上说的另一句广为人知的话同样在起作用。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实践方能出真知。”
    为什么不亲自去江南看看呢?正好有与日本的那位郡主(内亲王)一同前往的机会,去看看姜星火到底是怎么切实改变这个世界的,又是否真的能让自己为之心动。
    关于“公平”、“义利”的话题,很快随着饭菜的做好而戛然而止。
    在蹭了一顿饭后,徐妙锦带着两个小侄女告辞回隔壁魏国公府,临走前,还把装韭菜的泥盆带了回去.韭菜噶了一茬,还是可以再长出来的。
    “小姑小姑,以后我想当一个女塾师!可以打别人手掌心!”
    “我想当女医师,谁得罪我,我就要天天给他开黄连!”
    “嗯嗯,知道了。”
    徐妙锦心不在焉地敷衍着。
    “小姑以后你想干什么啊?”
    蓉儿的灵魂暴击,让徐妙锦忽然呆在了原地。
    “我在娴儿蓉儿这个年纪,好像想当个画师来着后来我把这个梦忘了。”
    ——————
    不远处,解缙府邸。
    “姜星火这次回京,恐怕又要卷入一场腥风血雨,我劝大绅(解缙字)你还是不要掺和到其中。”
    《永乐大典》副总裁王偁(cheng一声,读音同‘称’)劝诫道:“现如今,朝中争斗不断,我听说这段时间,变法派和守旧派针锋相对,甚至因为此事,还惊动了圣驾。”
    解缙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轻叹道:“我倒是想置身事外,但这件事,恐怕由不得我啊!”
    “哦?”
    王偁在一旁诧异道:“此话何意?坐山观虎斗还不行吗?”
    “呵呵,说句不好听的,我现在除了有个《永乐大典》《太祖实录》总裁的名头外,什么都没有。”
    解缙脸上浮现一抹苦涩:“我虽然不清楚此番争斗背后是何人,但不论如何,我一身荣辱是系在大皇子身上的,而眼下变法是盖过一切的大事,大皇子殿下想要成为太子,是不能不表态,不能不作为的。”
    这里便是说,前几天,周王的奏疏已经上了。
    周王上表请立皇太子,永乐帝赐书答之曰:储贰之达,所以定国本,系人心,其任甚不轻也,间文武群臣表请至再,皆未听纳,今贤弟复以为言,贤弟所以为国家经远之虑至矣,顾长子虽有仁厚之资,而智识未充,行业未广,方咨求贤达,与之偕处,翼以涵养其德性,增益其学问,使日就月,将底于有成,而后正名未为晚也。
    “咨求贤达”求的是哪个贤达?“与之偕处”是跟谁和谐相处?“增益学问”学的又是什么?“而后正名未为晚也”,这些答案都摆在脸上了。
    永乐帝明确地通过回答周王的奏疏,告诉大皇子,要多跟国师亲近学习、和谐相处,学明白了,有所成就了,那么就可以给你正名了。
    当然,大概率是在画大饼。
    可还是那句话,朱棣敢画,你朱高炽敢不信吗?
    说话间,解缙神色一黯:“只可惜啊,姜星火如鲲鹏一般扶摇直上九万里,我还在做这些熬人的活计。”
    说着,解缙举杯,猛灌一口。
    “滋~”
    烈酒顺喉而下,滚烫灼热。
    一瞬间,解缙感觉浑身燥热。
    “王兄,你.你也陪我喝点吧,好久不喝了。”
    解缙说道:“满朝文武,你是我唯一能倾诉的人。”
    是的,自从解缙与王艮、胡靖在吴溥家中聚齐,相约若是城破后就殉国,结果解缙第一个向朱棣投降,博了一个大好前程以后,他就真没啥好友了。
    谁敢跟他交心啊?
    王偁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端起了酒壶。
    两人倒酒,酒杯碰撞,一口闷掉。
    酒水入腹,解缙脸颊泛红,醉态朦胧。
    “王兄,你我自洪武二十三年相识,如今已经十余年了,从来都是肝胆相照,你说说,我这个人怎么样?”
    王偁想了想,认真道:“解兄才高八斗,乃是当世第一大才子。”
    解缙笑着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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