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朱棣点了点头。
    他沉吟片刻,又说道:“你刚才讲得很好,理学觉得道德是治国的根基,可实际上,道德并非治世之本,只是用来教化民众的。朕认为,以法治天下与道德治世,是要齐头并进的。”
    朱棣的脸色忽然郑重了起来,目光灼灼望向姜星火,“学问上的事情,朕就交给国师了,但无论如何,国师要记得,道德绝非无用,朕只是要让它的作用控制在它应有的限度内,而非成为文官限制皇权的工具,所以即便是实学,也不能彻底抛弃它。朕希望大明朝,包括大明朝后继的统治者,尽量都遵循这样的原则。”
    姜星火点了点头。
    “你们都回去吧,朕还要处置一些奏折。”
    待姜星火和三名皇子离开后,朱棣坐在那里,坐在宽阔气派的龙椅上,神色复杂地看着殿外漆黑阴暗的夜空,良久才叹息了一声。
    他的眼前浮现出许多往昔的情景——
    明明是三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他的兄弟多,年少的皇子们,骑马射箭,嬉戏打闹,相互追逐,玩耍到深夜仍意犹未尽,便在宫门口聚集起来,看着夏日的萤火虫,兴致勃勃地吹牛皮。
    而今,他和兄弟们已经长大了、老了,甚至有很多人已经死了。
    一代人,又一代人。
    自己的儿子们也一样,他们会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渐渐走过岁月,成为历史书中留下名字的人物,却再也不能像小时候一般肆无忌惮地玩乐了,也没有了从前的兄弟情谊。
    想起小时候的儿子们,朱棣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笑容。
    然后,朱棣的嘴角又浮起了苦涩的微笑,低声喃喃自语道:“朕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但无论如何,有些东西都不能太强求,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
    王霸、义利、古今,三座擂台的事情,交代给解缙解总编之后,经过《明报》的宣传,很快就在南京城的大街小巷里流传开来,变成了家喻户晓的热门话题。
    对于《明报》这个新鲜事物所报导的事情,普通人大概只觉得好奇、感慨,但对大部分读书人而言,则是一件足以引发激烈反响的大事。
    虽然《明报》并没有直接说明,这件事与救出孔希路的联系,但既然地点就设在诏狱前面的一条街,任谁都看出来,这就是在拿孔希路作为最终的筹码。
    很无耻,但是大儒们对此都很兴奋。
    这是博取前所未有的名望的好机会,只要赢下哪怕一场辩经擂台赛,都可以立即从无名之辈,变得名满天下。
    虽然镇守擂台的三人,卓敬、张宇初、姚广孝,实力都很强劲,但是文人不上去试试,谁会服气呢?
    只不过,这里还有一个说法,却是要大儒们先推举出来挑战擂台的人。
    当然有人看出来,这是姜星火的阳谋,是要他们先养蛊一般内耗一番,甚至激起内部的仇怨和纠葛。
    但是阳谋的意思,就是你没得选。
    大明朝的大儒们,大抵都是一副忠厚道学先生的模样。
    在某些关键时刻,他们或许会有骨气一点,但这绝不是在对抗权贵阶层的斗争里,这个世界上是有勇敢的英雄,但大部分的人都做不了“直面惨澹”的这种勇士,所以他们的骨气,都体现在了吵架上面。
    这些大儒都不是傻瓜,知道这次机会难得,万一赢了就能名震四海,扬眉吐气;输了倒也没啥损失,又不影响仕途,所以他们其实早就吵翻天了。
    由于在任的官员不能参加,所以眼下京城里有资历和能力参加的人其实极为有限,而且基本上是都互相认识的,所以聚在一起商讨,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秦淮河畔的一间酒楼,已经被包场。
    “让我去!我是戊辰二甲第四名!”
    “老夫年纪大了,让老夫去。”
    “你身体都这样了,不怕有个三长两短?”
    “哼,老夫不惧。”
    “这是公平较量啊,既然有能力,本就不应该畏缩退却。”
    “没错,就算输了也不丢人,大家都是老朋友老伙计,谁还能笑话谁?我等虽然年迈体衰,可卓敬和姚广孝,也没年轻到哪去,若不敢站出来,岂不是令人看扁?”
    “……”
    “诸位不要争吵了。”
    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响起,一名老者走了进来,此人非是旁人,正是从江宁镇赶来的高逊志。
    “高太常?”
    高逊志属于弃官离京,并非是建文余孽性质,所以他出现在这里,倒是没人意外。
    高逊志须发皆白,但腰背笔挺、精神矍铄,作为理学大佬,又是杨荣、金幼孜等人的座师,甫一出场,话音落下,一阵纷纷扰扰之后,很快就得到了大部分人的支持。
    “高太常资历、威望、学识都没有争议,支持高太常代表我们。”
    高逊志环视四周,目光扫过众多老朋友和晚辈们,最后看向一旁坐着的一位农夫模样的青年人。
    这些大儒但凡考过功名的,基本都超过了二甲,或是翰林、或是庶吉士,甚至还有几位致仕的高官,虽然这些老头子平时都不显山不露水,但他们都有一套完善的理学理论和擅长的东西,而在野,意味着旁观者清,他们对整个局势的判断和把握都十分准确。
    此时这些人都知道,这是明初学界想要奠定地位最关键的一次机遇,一旦错过,以后想要在大明朝的学界占据一席之地,恐怕就千难万难了。
    所以,除了高逊志这种公认的强手,其他名额却是绝对不会相让的。
    “你便是曹端?”
    身着布衣的青年人站起来认真作揖行礼,他黝黑的皮肤和粗糙的大手,显得与周围养尊处优的大儒们格格不入。
    “正是末学后进。”
    曹端,字正夫,号月川,河南渑池人,十七岁遍览群书,十八岁师从宜阳马子才、太原彭宗古,博通五经,曹端如今已经是陕西河南一代毫无争议的学界魁首。
    事实上,如果没有其他干扰的话,这位学术界的大佬,将会逐渐成长为被《明史》所公认的“明初理学之冠”。
    但有了姜星火的存在,历史线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偏移,曹端也出现在了这里。
    “既如此……那么就请诸位先生和学子做个见证。”
    高逊志微笑点头,转眼望向曹端:“我听闻你自小读圣贤书,颇具仁心,年纪轻轻便已名扬豫、陕,今日老朽打算给你一个机会,参与竞争剩下的名额,不知你意下如何?”
    高逊志的态度极为诚挚。
    事实上,此地基本都是南直隶,乃至以南京本地的大儒为主导,若是没有人引荐,曹端再有能力,也不过是在陕西和河南有点名声,就连公平竞争出战名额的资格都没有。
    在场的大儒们和学子们,都不会允许这件事情发生。
    原因也很简单,出战名额,一定是最有资历、能力的大儒的。
    而“竞争出战名额的名额”,则是留给各自后辈用来露脸的。
    这是早已有了默契的自留地,是为了各自学术传承所必须的资源交换,怎么能让一个外人抢了风头?
    曹端沉默良久,终究抬起了头:“谢老先生信任!晚辈一定尽力而为!”
    “哈哈,好。”
    高逊志抚掌而笑,脸色欣慰。
    “这个年轻人是谁?”
    此时在场之中,也有许多人对曹端产生了兴趣。
    毕竟,在场的众多大儒都是饱读诗书,除了儒家经典,各种各家典籍、传记、游记、杂书数不胜数,每天闲暇之余翻阅研习,所谓学富五车,自然不是空口说说罢了。
    在场没有白给的,高逊志为何偏偏对此人有信心?而由于地域和信息传播的缘故,曹端的名字,他们有的人甚至从未听说过。
    “高太常这是要捧杀啊。”
    一个大儒摇摇头:“这个曹端,虽然在豫陕声名鹊起,但年纪太轻,资历太浅,若是让他代表士林出战,恐怕根本不能服众。”
    “是呀,高太常这个提议,看似是在帮曹端,可实际上却是害了他,这是一步险棋,稍有差池,就容易毁掉曹端的前程。”
    “不过曹端说不得也是一片赤忱之心,也值得敬佩。”
    ……
    一些大儒在议论着。
    这种事情不需要他们去劝说曹端,毕竟他们都知道,如果曹端真的愿意接受高逊志的提议,那他自己肯定不愿意放弃的。
    只是这种举动,却是隐约间犯了众怒。
    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人,竟然想代表他们出战?这是狂傲?还是疯狂?
    即便不是如此,光是竞争出战名额的名额,也已经触犯了他们的利益。
    “高太常,这是何故?”
    此时,一个声音响起。
    “徐老。”
    高逊志连忙拱手。
    另一名老人蹙眉道:“老夫知晓您一片拳拳之心,可惜此人资历尚浅,年龄偏小,恐怕……”
    徐老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这里面的水太深,给你一个名额,是因为你能力、资历够,但不代表你还能插手其他事情。
    “不错,徐老说得有道理。”
    “是这个理,我也觉得曹端不适合。”
    其他大儒、学子们纷纷附和道。
    而听到他们的讨论,曹端则是脸色微变。
    他没想到,这群平时不苟言笑、严肃异常的老儒们,居然会在大庭广众下说出这种话来。
    这种情况,可以称得上是当面打脸。
    只有高逊志,依旧坚持道:“我知道此事兹事体大,曹端毕竟……”
    他还想继续说下去。
    然而,一旁的曹端却突然放下茶杯走了过来。
    茶杯上的水,此时还冒着热气。
    曹端神色平静,目光清澈:“诸位前辈,我愿意试试,是因为我对自己在学问上的钻研,有着绝对的自信。”
    “哦?”
    这时候,徐老也收起了笑容:“那你可想好了,在座的诸位,同样有着这份自信。”
    “在下明白。”曹端抱拳道:“只是,若是在下不能担当这份重任也就罢了,若是机会就在眼前,不争取一番,实在是可惜非是我辈读书人所为。”
    “那你要怎么争取?”
    “旦凭前辈们立个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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