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科道言官是“科官”和“道官”的合称,“道官”就是之前陈瑛和黄信管的都察院,都察院下设的十三道监察御史,如今是十四道,目前定员一百一十八人,主要负责监察地方,顺带监察朝中;而“科官”是独立于都察院之外的另一套监察系统,老朱弄得,在六部里面设立了对应的六科,每个科不到十个人,一共五十来人,主要负责监察朝中六部,顺带监察其他。
    科道言官说是清贵,其实是“光清不贵”,领着极低且没有外快的俸禄,干着最得罪人的活,平素里外地的官员来南京,都是孝敬各个部寺主管自己这一摊的少卿、郎中、主事,谁管你们这些负责骂人的?又骂不到我头上。
    但人都要生活嘛,赚钱不磕碜。
    所以为了交房租,为了给老婆买嫣脂水粉,为了把欠的债还上,曹润便大胆地出卖了自己手中仅有的权力。
    谁给我钱,我就帮他骂人,曹润的生意非常有口碑,今年开年已经干了四票了,上到侍郎下到小吏,钱到位一视同仁。
    曹润胆大的原因就在于,科道言官虽然在朝中官职品秩不高,但由于具有“风言闻事”的特权,说错了也不要紧,所以在大明的庙堂斗争中仍然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其他官员进谏是要负责任的,而科道言官不用.
    搞人这种事情,王景当然不方便出面,所以只能郇旃亲自上阵了。
    而曹润,是郇旃打听到的,少数愿意出来卖且收钱就办事的科道言官,毕竟刚刚经历了建文-永乐之交的庙堂大清洗,大多数科道言官还是比较有操守,或者说胆子比较小的。
    而今天郇旃又是请曹润在高档酒楼吃饭,又是送礼给钱,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帮忙弹劾礼部尚书卓敬。
    当然了双方还没谈拢,因为卓敬的级别有点高,这位刑科的给事中的意思是,既然要弹劾尚书,又要跨部门弹劾得加钱!
    对方狮子大开口,郇旃摸了摸兜底,老师没给预算,他也不敢硬撑。
    可要是不给钱,这顿饭算白请了,礼也白送了。
    就在郇旃纠结的这时候,仆人把跟日本使团来的商人开始放出风声售卖商品搞拍卖会的消息送了过来,搞的郇旃一时有些心神不宁。
    “老兄先慢慢吃,在下还有点事,这样,晚上请老兄去秦淮河上潇洒,到时候再谈,如何?”
    “好极,好极。”
    曹润继续干饭,压根不管起身离去的郇旃,事实上曹润压根也没打算帮郇旃弹劾卓敬,狮子大开口就是在劝退,免得破坏自己“收钱就办事”的口碑。
    弹劾是要得罪人的,更何况是国师麾下的头马,曹润又不傻。
    事实上,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曹润这位老兄就是永乐朝出了名的欺软怕硬,为了完成弹劾指标,棘手的人他不敢弹劾,但对民间各种软柿子是一捏一个准,比如永乐九年的时候,刑科署都给事中曹润就上奏“乞敕下法司:今后人民娼优装扮杂剧,除依律神仙道扮、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及欢乐太平者不禁外,但有亵渎帝王圣贤之词曲、驾头杂剧,非律所该载者,敢有收藏、传诵、印卖,一时拿赴法司究治。”
    朱棣的批覆也很朱棣:“但这等词曲,出榜后限他五日都要干净,将赴官烧毁了。敢有收藏的,全家杀了。”
    全家杀了.
    而元杂剧里面的“宫廷戏”,譬如《狸猫换太子》之类的,从此被一扫而空,都是曹润干的好事。
    吃完饭,曹润慢悠悠地给老婆孩子老母亲打包了剩菜,然后离开了这座高档酒楼,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不多时,曹润便七拐八拐,来到了一处不起眼的安全屋里。
    “我、嗝我要见三皇子殿下,我是殿下直属的线人。”
    是的,郇旃终究是错付了曹润不仅干了饭收了礼不办事,而且还要把他再卖给朱高燧。
    其实郇旃找代喷的时候,有一个问题一开始就没琢磨明白。
    为啥其他出来卖的科道言官都锦衣卫被抓进诏狱里悟道去了,只有曹润等几个人一直没出事?
    真是因为他们运气好,私下交易一直没被发现?
    运气好的肯定有,但最重要的原因,还不是因为上头各自有人,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
    拍卖会的场地选在一处城西码头区的商馆里。
    在姜星火穿着麒麟服大摇大摆地出门的同时,郇旃也在急匆匆地往这边赶,这时候郇旃回去找王景是没用的,之前通过礼部自身职权做出的刁难已经被姜星火通过挂名寄售的方式破解了,现在郇旃最需要做的就是了解到关于拍卖会第一手的资料,来为老师后续出招做准备。
    郇旃火急火燎地赶到了拍卖会现场,但却尴尬地发现他进不去。
    拍卖会是有门槛的,摇号对于富商大贾们当然不是回事,让手下的伙计们去摇,基数上来总是能摇到的。
    每日限购,虽然导致了每家商贾能获得的砍价小刀数量比较有限,但摇到几个人就有几个人的份,他们不在乎这些货物的利润,看的是更长远的东西,譬如明日非武装自由贸易区。
    所以,第一日的拍卖会,虽然也有些单纯图利的小商小贩混进去,但摇号数量的大头,还是让富商大贾们占了。
    可这就意味着,晚到的郇旃能摇号进去的概率就很小了。
    “摇吗?”
    日本商人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笑眯眯地问道。
    “摇你个头。”
    “妹有摇号,不能进。”
    郇旃怒斥道:“让开,我是朝廷命官!”
    郇旃还想抖抖官威,但被拿出来挡人的日本武士可不管这些,直接就拔出了武士刀。
    看着雪亮的刀锋,郇旃毫不怀疑,如果他真敢闯,那么这些日本武士真的敢砍他!
    “摇吗?”
    “妹有摇号,不能进。”
    日本商人继续笑眯眯地问道,似乎根本不介意刚才郇旃骂了他。
    郇旃经过短暂观察和鸡同鸭讲发现.这些日本人确实不介意,因为他们压根就听不懂汉语,只会照着别人教的站在这反复复读。
    “摇吗?”
    “.摇。”
    郇旃话音刚落,似乎触发了某种npc对话机制,负责摇号的日本商人马上冷了脸,直接把手里的绳子递给了他。
    “按要求笑了半天真累,第一日的拍卖会人员摇号总算是快完事了(日语)。”
    郇旃拽了拽绳子,从箱子里滚落出一个涂着数字的圆球,可惜并不符合进入的规定。
    郇旃无论怎么威胁、解释,这些日本人都不放他进去。
    就在这时,远处几匹骏马拥簇着一匹小灰马“哒哒哒”地停在了商馆的拴马桩处,为首的人穿着一身麒麟服,隔着有点远,郇旃看不清具体模样,不过看着衣服,大约也是公侯伯勋贵,一个首领模样地日本人亲自出来迎接,卑躬屈膝地连连点头哈腰。
    这边面对新来的人,日本商人依旧在复读着。
    “妹有摇号,不能进。”
    看着远处身着麒麟服的人被引着进入了商馆私密的小门,郇旃愤怒地向日本商人问道。
    “他为什么能进去?!”
    虽然听不懂意思,但看郇旃的表情也能猜出来,日本商人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只字正腔圆地说了两个字。
    “伱猜?”
    商馆一处比较宽敞的大厅内,这时候第一日的拍卖会还未正式开始,不少人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低声交谈着什么。
    当几个穿着华丽衣裳、戴着金玉饰品的南京最顶级的商人,在岐阳王李文忠次子李增枝的带领下前来迎接姜星火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引起了其中一些人的注意,但很快那些注视便自觉地转移了视线。
    因为这些人也只能看看,他们虽然也算得上是薄有家资,但与这些人相比,还相差甚远,若是敢动歪脑筋,那绝对是自寻死路。
    老朱规定了,“农衣绸、纱、绢、布,商贾止衣绢、布农家有一人为商贾者,亦不得衣绸、纱”,商人不能穿好衣服。
    但这些南京的顶级商人,各个都是有背景的,甚至有些人从官面上界定,并不能被称为“商人”。
    因为站在这里面迎接姜星火的,除了盘踞在大江南北的徽商、淮商的代表以外,还有南京的顶级关系户们。
    譬如前礼部尚书李至刚的岳父,他就经营着一家规模极大、档次极高的古玩店,名义上是古玩店,其实高价卖出的东西里面猫腻多了去了。
    再有就是朱高煦的重要支持者,永春侯、驸马都尉王宁,他的次子王贞庆,也替他打理着产业。
    作为老朱的亲外孙,王贞庆折节好士,时称“金粟公子”,聚宝山别业规模宏大,几乎占据了一半山峦,又号称“王半山”,钱从哪来的?
    除此以外,还有几位同样不输王贞庆的勋贵外戚,也在这些人的队列之中。
    “国师大人?”
    李增枝虽然心头有些惊讶,按计划来讲,姜星火是不应该露面的,不过对方既然来了,他也只好亲自前来迎接。
    “没事,听说了这里的新鲜事,正好闲来无事,便过来看看第一日拍卖会的情况。”众目睽睽之下,姜星火不好说太多,只能拍了拍李增枝的肩膀说道。
    李增枝心领神会,这是有了一些计划以外的变数。
    “介绍介绍吧。”
    若是放在此前,姜星火当然没工夫跟这些商人打交道,但眼下既然争端在海禁上,涉及到了海洋贸易,而朱高燧又明示了永乐帝的意思是要动一动盐法,那么在黄淮布政使司的两淮盐场里占据垄断地位的淮商,以及同样规模极大的徽商,还有南京商界的头面人物,自然要了解一二。
    否则后续变革盐法,废除海禁开展海洋贸易以及海路运粮,都是要跟他们打交道的,处理不好就会起冲突,姜星火不惧怕冲突,但是若能把这些商人倒向另一个方向,形成更有利的正循环,他更乐于看到。
    李增枝介绍道:“这是徽商江家的家主,江舸。”
    一个儒雅的男子对着姜星火深深作揖:“草民见过国师。”
    李增枝似是闲谈般笑道:“国师,江家是有来头的,当年我舅公(朱元璋)入皖缺饷,便是徽州歙县江家的上一代家主江元,一次便助饷白银十万两,方才解了大军的燃眉之急。”
    银价在明初的坚挺无需多言,而掏空了整个曹国公府都不见得能掏出来十万两白银,徽商之财大气粗,可见一斑。
    李增枝又道:“这位是淮商吴家的家主吴传甲。”
    另一名身材魁梧的国字脸中年男子对着姜星火行礼。
    听到“吴”这个姓氏姜星火就已经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
    老朱依靠着淮西集团起家,而淮商的生意能做这么大,自然是跟淮西集团脱不开干系的,如今淮西集团,经历了洪武末年的庙堂清洗,除了领头的曹国公、魏国公两家,剩下的中坚力量就是江阴侯吴高、安陆侯吴杰、凤翔侯张杰、栾城侯李庄这四个侯爵,其中两家都姓吴,这位吴传甲,看名字就知道应该跟江阴侯或安陆侯是同宗。
    而李增枝笑呵呵的话语也印证了姜星火的猜想。
    “黔国公(吴复)那一脉的本家亲戚。”
    商人们介绍了一圈,最后一位,便是王贞庆了。
    姜星火没等李增枝介绍,笑问道:“金粟公子可有金粟啊?”
    世界上只有叫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王贞庆自然是有的,事实上之所以有这个外号,便是因为他出手便是送人金粟(小米状的金子颗粒),跟朱高煦的金豆子比不了,但也足够阔绰。
    不过在姜星火面前,王贞庆哪敢卖弄什么?他只是有些受宠若惊地拱手道:“国师大人竟然听说过小子,小子惭愧!”
    其余人听了,纷纷将目光落在这位年纪轻轻,穿金戴银、但气质颇佳的俊秀公子身上,心想,国师怎会与他交情?
    姜星火淡淡道:“听我那弟子提起过你。”
    众人闻言恍然大悟,这就不奇怪了,二皇子朱高煦是国师的弟子,而王贞庆他爹驸马都尉王宁是朱高煦的重要支持者,姜星火听朱高煦提及过王贞庆就不奇怪了。
    王贞庆今天其实是被他爹赶着参加这次拍卖会,因为王驸马最近从朱高煦那里听说了些消息,所以是希望儿子能够亲自前去帮衬一二,也算是送个顺水人情王贞庆当然知道这事自己得去,毕竟他们的身份摆在这儿,第一日的拍卖会如果办成了肯定更风光,但如果办不成,恐怕又要惹他爹生气了,所以王贞庆其实心里既忐忑又无奈,出发前本想着若是没多少人来,就待到拍卖会结束再跟他爹赔罪。
    然而此时的热闹场景却出乎了王贞庆的意料,显然有消息有门路的不止他一家,曹国公府在背后牵线搭桥,基本上南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商人都来了。
    介绍完,几人又是施礼,姜星火则微微拱手还礼,随后李增枝带着他往拍卖会的休息室走去,这个休息室在二楼,离拍卖台挺远的。
    “方才不方便问,若是有什么事,派人来招呼一声便是了,国师怎么亲自来了?”李增枝亲手给他端茶倒水,试探着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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