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朱棣看来,有一万个理由,都不如好好整治这群士绅文官来的舒服
    朱棣没说话,但皇帝的嘴替金忠说话了。
    “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
    这是王安石《游褒禅山记》里面的一段话,意思也很明显。
    ——先干了再说能不能成。
    蹇义被这么反驳,自然也不会再说什么,于是焦点又回到了姜星火这里。
    但姜星火却反而大方地承认道:“蹇尚书说的有理,考成法第一年确实不应该指望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成效,未来也一定会有很大的阻力,但正因如此,才要重新缩短并启用京察,将京察与考成法、御史巡视制度结合起来,如此才能从中枢到地方,从三年到每年、每季,形成多梯次全方位的吏治整饬。”
    听闻此言,朱棣的心头隐约闪过了一丝猜度,在吏治整饬上,朱棣与姜星火的立场当然是一致的,但不一致的是,这个权力到底要握在谁的手里。
    如果是考成法,那么权力肯定是在吏部的。
    而按照洪武朝旧制,京察的权力也是在吏部手里的。
    五品以上的官员是一套,决定权主要在皇帝的手里,吏部实际负责的是五品以下的官员,包括翰林院、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各部寺官员,主要环节有笔试和面试。
    笔试就是这些官员的京察资料递交给吏部以后,吏部考功司会关门查验核对所有资料,然后举行内部会议,会议结束评定后才开门。
    面试就是吏部尚书跟相关部寺的主官,对京察官员进行当面考察,所有受考察的人员在吏部大堂集中,按照顺序,一个一个过堂唱名,过堂完毕,就算考察结束,然后按照不同的面试评定等级登记造册交给皇帝,皇帝阅览无误,由吏部奉旨张榜公示。
    那么,姜星火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如果姜星火想把京察的权力,挪到总裁变法事务衙门,肯定是不合规矩的,而吏部手握考成法和京察,虽然合情合理但也有些让朱棣觉得权力过大,所以此前朱棣并没有考虑过马上重启京察的事情。
    但姜星火今天的举动,却再次出乎朱棣的意料。
    “臣以为可效仿三法司会审,京察之事,五品以上自是圣裁,而五品以下官员,由吏部、内阁、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共同协定,其中以吏部为初审,内阁为监督,总裁变法事务衙门为覆审,若有争议,依旧交予陛下圣裁。”
    “这个提议倒是有趣。”
    朱棣眼眸一亮,京察的权力很大,交给吏部他不放心,而扩大姜星火的权力他也不放心,可如果能让吏部、内阁、总裁变法事务衙门三家互相牵制,那么这件事,总比吏部一家独大,要强得多。
    三法司会审这种模式的稳定性和有效性,已经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得到了验证。
    如果让京察也走这种模式,显然对于皇权这个“裁判”来说,是最有利的权力结构。
    茹瑺在旁边没说话,因为不关他的事,但是依照他对皇帝的了解,想都不用想,肯定是乐见其成的。
    而蹇义则是难以察觉地微微蹙眉,他刚才既是想表达对变法的某些不满,也是想通过这种诉苦的方式,来给吏部争取到更大的权力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嘛。
    可谁成想,眼下竟是事与愿违,姜星火提出的这种类似三法司会审来进行京察的模式,直接分走了吏部的权力。
    是的,虽然之前大家都不重视十年一次的京察,吏部自己也觉得是走个过场,可一旦京察被缩短并且重启,那马上就会成为权力斗争的核心,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
    所以京察自然也就被蹇义这个吏部尚书,视为了“自己的权力”。
    金忠这个嘴替又说话了:“三法司会审行之有效,若京察也以此来进行,倒是不虞有什么不够公平公正的地方。”
    蹇义作为事实上的六部尚书之首,此时自然是要维护自己部门利益的,而不是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臣以为不妥。”
    蹇义据理力争道:“京察一直都是吏部的职责,跟三法司会审性质不同,刑名之事或许还怕不够公正,可吏部本就是要履行官员考核奖惩的,若是不信吏部能做的公正,又该信谁?”
    而这时候蹇义的老朋友茹瑺,也出来帮衬了一把,虽然茹瑺不会违背皇帝的意志,但皇帝既然没说话,那么倒也不妨表达一下自己的意见。
    茹瑺说道:“蹇尚书所言甚是,官吏考核乃是朝廷权柄,怎能轻易分割?”
    朱棣哼了一声,问道:“那蹇尚书认为该如何?”
    蹇义道:“自然还是应按律法来办!”
    蹇义的态度很明确,对于其他只要不触及底线的变法,他一般都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京察必须要按规矩来,这个是不能随便动的。
    事实上,吏部主持京察也好,内阁、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参加也罢,这两者都有着各自的优势。
    蹇义说的也没错,吏部掌管的就是人事考核的任免这部分职责,这也是为什么吏部尚书能被称为“天官”的原因,但从皇帝的角度看,本来吏部手握天下数万官员任免大权,不夸张的说,只要蹇义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官员的命运,而且是必须服从的命令。
    考成法,更加加重了这种威权。
    而皇帝是不喜欢看到六部之中,有任何一个部门,不完全听他的话,或者说手里的权力过大。
    刑部为什么会被重重地砍一刀,还不就是因为三法司系统内部抱团太厉害?
    而说白了,至于内阁和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其实就是皇帝的手里两把刀,都是新成立不到一年的部门,即便参与进来,也没有多少自主权。
    至于姜星火刚才说的御史巡视,都察院是负责整顿天下官场风气,维持朝纲稳定,但并不能像吏部那样,直接干预吏治,所以他们虽然拥有着“风闻奏事”这种一般官员难以企及的特权,但在庙堂上并不算顶尖级别,即便是有陈瑛这样的酷吏掌管,这种时候,只要不搞得太过天怒人怨,皇帝还信任,就足够让人忌惮但又不敢如何了。
    “陛下,微臣以为可以试一试,毕竟这也是对朝堂秩序的保障。”
    金忠忽然说道,他不是在帮姜星火说话,而是在帮朱棣说话。
    金忠的态度坚定,反观蹇义,他是真的不甘心啊。
    “国师,你觉得呢?”朱棣问道。
    “回禀陛下,臣还是坚持之前的看法。”
    姜星火恭敬地说道:“至于坚持律法,这个京察规定的律法是否还合乎时宜,是要由审法寺来看的,若是不合时宜,自然是要修改的,而且京察就在天子脚下发生,五品以上官员的京察也需要陛下亲自来操劳,本来就不是由吏部一手掌控的,既然有三法司会审的模式,那便可以把这个工作分摊出去,吏部、内阁、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共同处理,如此一来,陛下就可以更好地居中权衡。”
    “嗯?”朱棣目光深邃起来,“国师莫不是在给自己要权?”
    朱棣话语说的不加掩饰,此时姜星火心里也是一凛。
    这是他主动出击的回合,但既然是要分走吏部的权力,自然是不能说的太露,可如今被皇帝直接点出来,那么他干脆承认肯定是不行的。
    姜星火神色微凝,低头道:“臣只是觉得,天下之势,上常重而下常轻,则运之为易。今法之所行,常在于卑寡;势之所阻,常在于众强。而下之六部诸寺,挟其众,而威乎上,上恐见议,而畏乎下,如此之风渐成,陛下如何如臂使指?”
    这就是在警告朱棣,要小心下面的官员抱团下克上了。
    朱棣闻言,不禁来了兴致:“这么说来,国师是为了打破这种局面了?”
    姜星火摇头:“臣不敢妄言。”
    蹇义的面色变得沉重了起来,姜星火短短几句话,就直接挠到了朱棣的痒处。
    皇帝的心思,有的时候跟女人是差不多的,都是海底针。
    但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很多时候讲道理并没有什么用,有用的是对方到底关心的是什么。
    你跟皇帝说弊端,说传统,这些都没意义,皇帝真正关心的是自己的皇权。
    “哈哈哈哈.”
    朱棣大笑起来,眼神中充满了赞赏之色。
    姜星火这番话虽然听上去像是在玩虚的,可也正合他的胃口——朱棣本就是通过造反的方式篡权夺位,因此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得位不正,害怕下面的人联起手来蒙蔽他。
    这种蒙蔽,并不是说朱棣通过锦衣卫就能解决的,而是一种心理问题。
    哪怕他江山稳固,哪怕他龙椅坐的稳稳当当,他还是会害怕。
    而姜星火提出的京察三分的办法,显然是符合朱棣的制衡之术的,只要姜星火能给他找到理论依据,其他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谁敢质疑?
    “好,朕意已决,今年年底就重启京察。”
    朱棣看向蹇义和姜星火:“那么,伱们就回去好好准备吧,记住,时间可不多了,半月为期,先把前期的准备工作做好,届时,朕会亲自来看的!”
    “遵旨。”
    姜星火松了口气,赶紧应下来,虽然他在来的时候就知道,最终的结果,肯定是朱棣同意他的建议,因为这件事情,本身就是符合朱棣的利益,但如今真的得偿所愿真的通过这次的试探,来获得了更多的权力,他方才心里石头落了地。
    “好了,今日国师还要去大明行政学校吧?莫耽误了时辰。”
    朱棣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然后,等到姜星火和蹇义、茹瑺退下之后,朱棣脸上的表情慢慢淡了下去,他低声喃喃:“这国师的胆量不错嘛!居然敢在朕面前玩滑头!”
    金忠站在旁边,根本不敢说话。
    “不过,这倒也省去了朕的麻烦……”
    朱棣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正好也是个机会。”
    他说着,拿起了旁边桌案上的信纸,唰唰写了一封密旨,交给了太监:“去,把这份密旨交给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喏。”
    太监领命而去,朱棣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这几日,总算可以轻松点儿了.呵呵,京里的官员们,你们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第448章 恶心
    “姜星火,你变了,你不是从前的你了。”
    “我没变。”
    “那伱为什么做刚才的事情?你想当面对曹操时同样唯唯诺诺、小心谨慎的司马懿吗?”
    “我有我的苦衷。”
    “你已经忘了来时的模样。”
    “——砰!”
    一声巨大的声响传来,面前的玻璃镜子碎了一地。
    门外的侍从听到动静,纷纷拔出刀来,王斌低声问道:“国师?”
    须臾,屋内才传出姜星火平静的声音。
    “没事。”
    “是”
    侍从离去之后,王斌也都退了下去。
    屋中,只剩下一袭青衫的姜星火与他面前跪坐着穿着中山装的一个青年男子,两人皆是沉默无言。
    墙壁上的书画挂轴不见了踪影,反而成了诏狱里那面写后被涂抹的乱七八糟的“慷慨歌燕市”的那堵墙。
    许久,姜星火终于忍受不住,率先打破这份宁静:“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就是你,我不能在这儿?”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种意思。”
    姜星火皱眉,眼底浮现浓郁的厌恶:“我想知道,你是怎么从自在之狱来到必定之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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