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路上的人不多,因为大家都忙着自己手头的事情,这些日子以来,因为考成法和京察的双重缘故,各个衙门是越来越忙了,而且大明的军政重心即将北移,好战的皇帝为了彻底削掉秦、晋两藩,打疼蒙古人,甚至还要顺手收拾女真人、敲打朝鲜人皇帝就经常会将朝中重要大臣召集到奉天殿内商量对策,而如今又恰逢北疆战事即将紧张,也导致五军都督府那边也跟着更加繁忙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冬天,怕是没那么容易捱过去。
    不过好消息是,如今大明的南线一片岁月静好,安南和占城已经臣服,在五星上将李景隆的指挥下,东西两路大军除了驻扎在由安南国新割让的交趾布政使司土地上的军队,其他均已从广西和云南两路撤回国内,而陈天平也在大明的帮助下,顺利坐上了安南国的王位。
    “国师。”
    走到了皇城的内五龙桥附近,眼见就要到了六部的值房分道扬镳,卓敬和夏原吉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
    “你先。”
    又是异口同声。
    姜星火大约也猜到了都什么事情,说道:“我先去礼部,再去户部。”
    夏原吉点点头,姜星火随着卓老头拐进了礼部。
    卓敬坐下,不急不缓地给姜星火沏了杯茶,然后坐下。
    “你不喝?”
    “到岁数了,不爱喝了。”
    卓敬笑眯眯地捻着银须,看着姜星火说道。
    姜星火狐疑地看了看茶杯,茶看起来没问题,水也没问题,那问题出在哪?
    “你这眼神不对劲。”
    “咳,老夫有个孙女”
    “说正事。”姜星火没好气地说道。
    我拿伱当战友,你想当我爷爷?
    卓敬讪笑一声,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起了正事:“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胡氏父子的献俘礼,伪大虞朝的皇帝、亲王、太上皇,一股脑的俘虏回来了,为了安全起见走的是陆路,但明年年初也能到南京,所以要确定一下,这件事怎么办,定个章程再奏报给陛下;第二件事是交趾布政使司的区划,行都司那边卫所怎么定,由五军都督府管,咱们管不着,但李至刚和黄福这俩冤家还都是光杆司令呢。”
    “献俘礼?大明没有嘛?”这倒是真的问到了姜星火的知识盲区。
    献俘礼这东西,大明不是没有,事实上,洪武元年闰七月的时候,老朱就下诏定军礼,于是当时的中书省众臣们会同儒者考究历代旧章,弄出来个条条款款。
    卓敬慢悠悠地念叨着:“周制,天子亲征则类于上帝,宜于大社,造于祖庙,禡于所征之地,及祭所过山川。师还,则奏凯献俘于庙社,后世又有宣露布之制,若遣将出师,则授以节钺,亦告于庙社,禡祭、旗纛而后行。宋又有祭告武成王之礼,归则奏凯献俘,然后天子论功行赏。定为亲征、遣将诸礼仪。”
    “具体仪式嘛,其实也挺简单的,乐师奏凯歌,然后陛下率诸将列于太庙之南门外,大社之北门外,再然后让刑部宣读俘虏的罪状,主持的礼官在门外祭告,跟出师祭告的仪式是相同的。太庙这边忙完了,就回午门,献俘将校引俘虏自东华门押入,至午门前举行献俘,礼毕从西华门出,期间依旧奏军凯乐,陛下服通天冠、绛纱袍,在午门要称贺致词,穿正式大朝服的百官行礼四拜以后,就可以结束了。”
    “你这都有了,你让我说什么?”姜星火愈发费解了。
    这不是你搁这搁这呢?
    卓敬咳嗽了一声,道出了事情的原委:“但是这玩意洪武朝没操作过,咱现在永乐朝,既没经验,也不知道符不符合陛下的口味。”
    姜星火:“???”
    大明开国,洪武元年以后打了那么多仗,俘虏了那么多敌人的王公贵族,你跟我说没用过献俘礼?
    经过卓敬的一番解释,姜星火方才明白了过来怎么回事。
    事实上洪武朝虽制定了献俘仪制,但并未举行过献俘礼,仅有的两次机会,老朱也都直接拒绝了。
    第一次献俘是洪武三年的时候,老朱让大将军徐达和李景隆他爹李文忠兵分两路,出塞北征残元,彼时元顺帝已死,其子爱猷识里达腊嗣位,而此役曹国公李文忠领军千里奔袭应昌,颇有卫、霍之风,俘获北元皇帝的嫡皇子买的里八剌及后妃、宫女、诸王、将相属官等数百人,遣送至京师,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大捷,当时就有很多朝臣主张以买的里八剌献俘于太庙,但老朱出于一些因素的考虑,反而没有进行这次俘虏级别很高的献俘。
    “一些因素?”姜星火有些玩味的问道。
    “咳咳。”卓敬倒也说的清楚,“当时太祖高皇帝是这么说的,元虽夷狄,入主中原,百年之内,生齿浩繁,家给人足,朕之祖、父亦预享其太平。虽古有献俘之礼,不忍加之。只令服本俗衣以朝,朝毕,赐以中国衣冠。”
    姜星火听完就明白了,老朱不恨蒙古人吗?肯定是恨的,这段话基本就是违心的屁话,而且为什么得国之正莫过于明?还不是因为大明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建立的。
    但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放在这个时代的背景下,老朱是一手从政治文化教育等方面全面去胡化,另一手则是承认元朝的正统的地位。
    对于后一点,现代人或许比较难以理解,但在古代,王朝之间的正统继承是非常重要的,同时老朱也要把元朝和北元区分开,正统在于是否“入主中原”,而现在是大明统治着泛地理概念上的中原,所以大明才是正统,老朱的态度,其实是两国之间政治博弈的一种。
    “第二次呢?”
    卓敬捻须回忆道:“第二次则是洪武四年在招降蜀地明升割据势力失败后,太祖高皇帝命中山侯汤和、颖川侯傅友德率水、陆两路大军伐蜀,陆路主将傅友德率师从陕西汉中南下,直捣江油进攻成都,水路则是从湖北进攻,破瞿塘关,克夔州,从东面进攻成都,在双管齐下之下,很快蜀王明升就遣使乞降当时太祖高皇帝命中书集六部、太常寺、翰林院、国子监集体议订受降礼制,一开始是按照如宋太祖受蜀主孟昶降故事的,但太祖高皇帝不许,说明升与孟昶不同,孟昶专治国政所为奢纵,而明升年幼事由臣下,所以只是接见并授明升为归义侯,赐冠带衣服及居第于京师,是劝勉臣下尽忠并且怀柔远人的意思。”
    这么说来的话,事情显然就难办了。
    难办?能不能不办了?也不太行。
    所以姜星火想了想后,琢磨了一下朱棣的口味朱棣这个人呢,你说他好大喜功,也不客观,朱棣还是比较务实的,别管他干什么,目的性都很强,都是明确奔着收益来的,但总琢磨着建不世之功业倒也没错,而且又是马上天子,对于打赢了献俘这种事情,哪怕表面上不说,心里也肯定是想搞的隆重一些,以显示武功的。
    “我觉得要往隆重上办,而且还有一重考虑。”
    姜星火低声道:“要威慑不臣。”
    “所以重点应该在两方面,首先是礼节的时间要长,不是单日的时间,而是要多弄几天,不能一天就草草完事。”
    卓敬若有所思,他对礼制的研究不深,只能说有所涉猎,而眼前献俘礼的事情,是他接任李至刚上任礼部尚书后的第一件大事,所以格外重视一些,但不管怎样,过去好像献俘礼都是一天?
    “没听说过有好几天的献俘礼啊。”
    姜星火敲了敲茶杯:“现在不就有了。”
    卓敬的思路显然还是没打开:“献俘一天就能结束,其他时间都弄什么?”
    姜星火想了想,说道:“第一天还是老样子,太庙那边走流程,第二天可以行开读礼,由兵部官宣读露布,第三天的时候行庆贺礼,其他都跟以前一样就行,只不过午门献俘的时候,可以再额外弄得热闹一些,允许百姓围观我军天威。”
    “如此甚好!”
    卓敬皱皱巴巴的眉眼终于舒展开了,这种事情他也不好跟别人商量,跟谁商量?王景滚蛋回家了,宋礼吗?这小子业务能力更不行,而且还在两淮,而卓敬又不好意思去求教同样致仕在家的董伦老先生。
    而如今姜星火给他的方案,显然是很不错的,应该比较符合永乐帝的口味。
    于是卓敬在纸上大概草拟了一下流程,“上御奉天门,胡氏父子等于午门外跪进待罪表,侍仪使捧表入,宣表官宣读讫承制官出传制,胡氏父子等皆俯伏于地,侍仪舍人掖升起,其属官皆跪听宣制。上释其罪,胡氏父子等五拜而三呼万岁,承制官传制赐衣服冠带,侍仪舍人引其入丹墀中四拜,侍仪使传旨,胡氏父子再跪听宣谕,俯伏四拜三呼万岁,又四拜出,文武百官行贺礼。”
    “第二件事,就是交趾布政使司的区划了,胡氏父子先后弄了路、统领府,层层迭迭委实烦人,这里面要怎么梳理,国师也得把把关。”
    姜星火终于体会了一把前世带嘤和发郎溪殖民者对着地图划国界的快感,他看着安南现有的行政区划图和山川地形图研究了片刻,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交趾布政使司面积也不大,比广西布政使司还小一截的体量,毕竟只是安南国的北部割让出来的,所以不易划太多的州府,但太少也不好,还是比量着大明国内府的面积来吧。”
    “我看不如这样,‘鸡翎关-富良江’这一线作为兵家重地,肯定是要单独划一个府的,就以谅山为名,叫谅山府吧。”
    “沿海的这个得换个名字,叫新安府怎么样?新近安定之意。”
    “陈什么那个降臣,之前叫三江宣抚使吧?这块三江汇聚之地,干脆就按安南的名字,叫三江府。”
    “交趾布政使司的治所,倒也不必叫交趾府,嗯,三国时这里是交州的治下,就叫交州府,蕴意相通,还能跟布政使司区分开。”
    “这个.”
    姜星火三言两语就给交趾布政司划出了七个府又一个直隶州(太原直隶州),充分体验了什么叫拍脑袋决策。
    不过改编不是乱编姜星火倒也不是随便定的,起码大概区划,都是根据安南现有的路和统领府来的,只不过有些府根据山川地形有所调整。
    当然了,姜星火画的也只是一个用来参考的草稿,卓敬肯定要根据这份草稿,结合一些其他因素来考虑,最后拟定一个差不多的定稿交给永乐帝审阅。
    不过悬而未决的两件事,总算是给解决了。
    也不晓得是卓敬偷懒还是姜星火真的很能干,总之,在走出礼部值房的一瞬间,姜星火竟然想起了一句段子。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离开了小阁老还能转?硬撑罢了。”
    不过这个念头也就是转瞬而逝,姜星火很清楚自己的权力基础是何等的空虚,所以他又低调的来到了户部。
    “姜师。”
    夏原吉的神情就没有卓敬那般踌躇了,身姿很放松地迎了上来。
    待两人坐下,夏原吉更是笑出了声。
    “如释重负,如释重负啊!”
    不待姜星火开口,夏原吉就眉飞色舞地呈上了帐本。
    姜星火看着帐本,也是微微惊讶了几息,原因无他,这数字可真够大的!
    “姜师,你是不知道,这大半年,花钱就跟无底洞一样,修《永乐大典》,江南赈灾和建手工工场,征安南,哪一样不是花钱如流水?不仅是我这头发都白了一片,连这户部都快亏没了,还好有盐使司这案子,一下子不仅太仓库(约等于国库)直接富得流油,而且还能支应得起明年的军费、造舰费、藩王赏赐费。”
    永乐元年的上半年,夏原吉的压力确实很大,光花钱不赚钱,有出无进搞的太仓库都要跑老鼠了。
    姜星火喝了口茶,笑道:“我听徐景昌说大批的棉纺织品如今已经从江南装船分批起运了,安南国的运到清化港,占城国的运到沱灢港(岘港),不过倾销的倒也没那么快,回本还得一段时间,但不管怎么说,明年户部给江南手工工场区垫的资金,肯定是能回笼的。”
    如今诸事虽然坎坷,但也都算正式上了轨道,姜星火的心情也不错,虽然小事肯定还有一堆,可到了永乐元年的年底,大事就只剩下京察、考成法,以及作为引子的各衙门采购权的事情了。
    顺着夏原吉刚才的永乐二年支出事项,姜星火继续道:“造舰的事情确实不能拖,资金还是跟上,之前老和尚争取到的不能少,最好多拨一点,造舰这么便宜,为什么不多造一些?”
    夏原吉点了点头,对造舰这件事倒也没什么反对。
    原因很简单,这个时代造战舰,真的很便宜。
    跟铁甲舰时代比,既不需要蒸汽机,也不需要特殊钢材和舰炮。
    炮直接用陆军的野战炮改一改,就可以直接上舰了,船坞和熟练工匠也有的是,人工花费就是零头。
    唯一限制产能的,就是能当龙骨的大木了。
    这时候就得感谢老朱的高瞻远瞩了。
    虽然老朱从登基到驾崩,持之以恒地推进海禁政策,但老朱对于造军舰这件事,是真的很上心,不是一般的上心。
    为啥?
    还不是鄱阳湖之战pdst。
    《三国演义》里面火烧赤壁,就是以这个为原型。
    老朱是一把火把陈友谅的庞大舰队烧了个爽,但不可否认是,陈友谅带着这支无敌舰队蔽天而来的时候,当时老朱的压力真的是拉满了,差点就觉得自己王图霸业要彻底gg。
    从此以后,老朱就开始了大力建造水师,客观地来讲,大明无论是长江水师还是沿海的水师,水平都是不错的,远洋差点事,但近海防御没什么问题。
    洪武朝中后期受限于相对拮据的财政状况,老朱基本停止了对水师的建设,但是储备大木这件事,老朱始终没落下,这也是他给后代皇帝留下的宝贵财富之一。
    正因如此,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永乐朝才能快速地从无到有,组建起了庞大的郑和舰队,这里面既有存量,也有为数不小的增量。
    现在即便各大船坞马力全开,靠着储备的大木,几年的时间也消耗不完,在经费支持足够的情况下,足够建立起一支世界第一海军了。
    “郑和到哪了?”
    作为亲密狱友,夏原吉抽空关心了一下许久没消息的郑和。
    “之前在安南的清化港修理船只,补充了淡水和果蔬,现在估计到吕宋登陆了吧?”
    大航海时代当然不是一蹴而就的,就跟玩游戏一样得先把周边的地图探索明白了,然后再去探索远方的战争迷雾地区。
    而姜星火三环外交的规划如今基本上有了雏形,第一环的事情摆平了四五成,而后面两环,则需要郑和继续探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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