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隆深知,皇帝的喜爱都是一时的,如果真仗着功劳和恩宠飘了,那么离死也不远了。
    论起多疑残忍,朱棣比不上朱元璋,但也绝非什么良善之人,所以张信这种行为,在见识过太多庙堂风波的李景隆看来就是作死。
    说到底,张信在五年之前,也不过是一个北平行都指挥使司的指挥佥事罢了,充其量刚刚踏入高级将领的门槛。
    所以新贵骤起,一跃超过了他的老上司镇远侯顾成,张信不膨胀才是怪事。
    镇远侯顾成那是跟着朱元璋从开国就开始南征北战的,完整地经历了血腥的洪武朝,人家就很低调,可张信忍不住。
    而有了常熟县的非法占田,再有了镇海卫的这些更恶劣的证据,张信或许弄不死,但是失势是必然的,出了这档子事,就算他给朱棣挡过原子弹,也不可能再让他在漕运总督的位置上待着了。
    “你们干什么?”
    外面传来了惊呼。
    士卒们得到了李景隆的命令,直接把这些镇海卫的将领给扣押了下来。
    王文大怒道:“混帐东西,你们胆敢袭击镇海卫的将领?你们这是造反吗?”
    李景隆这时候走出来呵斥道:“王指挥使,你这话问的有意思了,镇海卫不是国朝的吗?五军都督府军令在此,到底是谁想造反?”
    李景隆手里的军令,当然是他用自己名义签署用印的,可王文能说什么呢?
    五军都督府各自有辖区,而中军都督府负责执掌南直隶各卫所、河南都司、中都留守司,那李景隆的全部称号是什么?曹国公、柱国、特进光禄大夫、奉天辅运推诚宣力武臣、中军都督府左都督、五星上将。
    淇国公丘福调任后,李景隆就是中军都督府的最高长官,就是王文这个镇海卫指挥使顶到天花板的上司,他能说什么?
    “这”王文语塞。
    这确实是这么回事儿啊,但是王文却是有苦说不出,他只是觉得这么多镇海卫的将领被控制,镇海卫上下肯定会有不满的,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
    但其实王文也清楚,怕是东窗事发了.他勾结漕运总督、隆平侯张信干的事情,两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镇海卫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先给我闭嘴。”
    李景隆看都懒得看他,直接吩咐道:“统统拿下,严加看管,待会儿再拖出来。”
    “国公,您这是?”
    李镇抚都傻眼了,这么雷厉风行的吗?
    李景隆却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李镇抚,淡淡地说道:“李镇抚,现在该是你发挥的时候了。”
    说罢,便令众人召集镇海卫的军户。
    不多时,便有大量军户聚集到了外面的校场上。
    这里本是练兵、阅兵用的地方,这时候用来开会再合适不过。
    李景隆开宗明义之后,让李镇抚上台揭露王文等人的罪行。
    台下面有菜色的军户们一开始还不相信,谁也想不到,王文这个在镇海卫横行霸道了十几年的混世魔王,竟然就这么栽了。
    这个消息逐渐传开后,所有人都傻眼了。
    王文是什么人?从他爹当指挥使的时候,就是土皇帝,他就是镇海卫这地头的土太子,他豢养的那些人,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凶悍无比,在他手下当差的人,哪一个不是心肝颤栗?
    可就在这时候,有人把王文打落成了凡人。
    王文在镇海卫内的地位,本来如同一座大山,可大山一旦倒塌之后,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威慑力了。
    不过没人能没料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突然,这让镇海卫的军户们都感到很震惊,不过震惊归震惊,很快也就释然了。
    王文的脸色苍白,他颤声说道:“国师、国公,卑职没做过那些.”
    “你还想狡辩?你以为我们不清楚镇海卫的情况吗?”
    有些话姜星火不好说,但李景隆却能给他当嘴替。
    李景隆冷笑了一声,然后又说道:“还是你想说,你觉得你身后的人能保你?告诉你,在本国公面前,他还不够格!”
    王文顿时哑口无言。
    李景隆继续说道:“你以为上面身后有人能偏袒你王文,就这么容易糊弄过去?这几年,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愈加肆无忌惮,你是自己在找死。”
    “国公,卑职冤枉啊.”
    王文哭丧着脸喊冤,但是很快就发觉,在国师姜星火和曹国公李景隆这样两位权倾天下的大佬面前,自己的辩解,显然是没什么用处的。
    “你们都是些什么货色,想必自己心里更清楚,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不过是棋子罢了,现在老实交代,还能从轻发落。”姜星火淡淡地补刀道。
    王文张口结舌,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真不能给镇海卫留下一条活路吗”
    李景隆眼神锐利地盯着王文,似乎要看透他的内心。
    李景隆摇了摇头,说道:“你若是不想说,也不用瞒我,我也没有兴趣知道,这些年来,你们做了什么,你自己心知肚明,你们的所作所为,足以把你千刀万剐!”
    “国公.”
    王文脸色惨白,一点血色都无了。
    李景隆的手轻轻一抬,喝斥道:“面朝这些军户,跪下!”
    王文闻言,身体僵硬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李景隆的声音越发严厉了几分,喝道:“跪下!”
    而这时台下全程听闻了这些军户,不知道谁第一个发声,也跟着山呼海啸般喊了起来。
    “跪下!”
    王文不敢违逆,强撑着膝盖,一步步地挪到了地上。
    他的心中充满了愤怒,也充满了不甘。
    竟然要逼他下跪,他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受此羞辱!
    “啪!啪!”
    台下竟然有个少年忍不住跳了上来,抽冷子给了王文俩嘴巴子。
    两记响亮的耳刮子抽在王文脸上,直接把王文抽懵了,一时间竟忘记了反应。
    “我们是镇海卫的军户,不是你的奴隶!”
    台下群情激奋,越来越多的罪状被说了出来。
    “国公,国公,您听我说,我是冤枉的,我真的没有啊”王文拼命地喊着。
    “闭嘴。”
    李景隆瞪了他一眼:“今日先不杀你,留着你作人证用,否则你这种蛀虫早该死了。”
    姜星火转过身,向着士卒们招了招手:“都拖下去吧。”
    王文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浮现出惊慌失措的神色,这位镇海卫的指挥使,竟然被士卒们用绳索给套了起来,像是捆过年的猪一样,拉着往外走。
    他拼命挣扎着,嗓音嘶哑,几欲哭出来,却根本没什么用处,很快就被拖走了。
    李景隆心满意足地把现场的主导权交给了姜星火。
    姜星火看着台下群情激奋的军户们,示意他们安静。
    随后,姜星火说道:“大家今天这样的原因,其实不说也知道,不是咱们镇海卫没有足够的田地和粮食来养活,而是被王文这样的祸害给瓜分了,甚至藉以向更上级献媚。”
    姜星火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咱们镇海卫有着如此多的良田,若是好好打理,再用上化肥,每年的产量可观,但是这些田里的庄稼收获的粮食,却都被王文这些人给拿走了,半点都落不到寻常军户手里,明明是给朝廷当兵,却成了佃农,这是因为过去管理失察,这才让王文等人有机可趁。如今,王文的恶行败露了,朝廷不能坐视不理。”
    “国师大人,那您的意思是?”
    台下,一个士兵站了起来,瓮声瓮气地问道。
    姜星火看了看台下那名士兵,沉声说道:“今天的事,必须要尽快解决,不然后患无穷,不仅会影响到整个镇海卫,甚至会影响到朝廷,所以从今天开始,镇海卫重新清田,你们可愿意毫无隐瞒地配合?”
    “愿意!”
    台下众人毫不犹豫地答道。
    姜星火满意地笑了笑,说道:“既然如此,今天所有参与了这件事的军户,都必须要到城外集合,一个也不许漏掉,谁要是落单了,或者没有去军营,清退回来的田,可就没他的份了。”
    人群的激动被点燃了,姜星火的眼光扫过所有人,沉声说道:“王文已经暴露,镇海卫已经有了重回正轨的机会,所以这件事,不管是谁,都要配合工作,把罪证定死了,让这些人再无翻身的余地,我们要让世人都看清楚,咱们镇海卫的这次行动是正义的,王文等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蛀虫,是他们害了镇海卫的军户,同时这件事也要上奏陛下。”
    姜星火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引得军民共鸣。
    这时候,一名年长的军户,站起身来,恭敬地说道:“国师,卑职有话想说。”
    “说。”姜星火的语气温和,不疾不徐。
    “王文罪行累累,不杀实在是不足以平民愤。”
    “对!”
    年长的军户话音刚落,便有数名军户附和起来。
    这些军户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对于王文等人给他们的压迫,却是最直观的感受,所以他们非常支持这种做法,而且他们都是从小生长在这里,没那么多大局上的考虑,只是觉得,这时候杀了最解恨。
    军户们纷纷表态,很快就获得了所有军户的一致认同。
    “杀了王文。”
    “诛他九族!”
    台下群情激奋,军户们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这让姜星火欣慰不已,不由得暗暗高兴,看来,这一次镇海卫的危机,是解除了。
    姜星火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抹喜悦,说道:“大家放心,朝廷绝不会辜负大家的期望,一定会让王文等人明正典刑,不过,此事非比寻常,清田需要大家协助,只有拿到切实的证据才可以。”
    这一切,说到底还是要从军田上清理。
    镇海卫,其实从人口和军田面积上看,养活这些人是绰绰有余的。
    在大量军户的积极踊跃参与下,镇海卫下面所属的全部军田,只用了短短四天时间,就很快地清丈完成了。
    清丈军田得到的数据,跟李镇抚口中的数据肯定是有些出入的,但整体来上来看,出入不算大。
    姜星火本以为,这种把军户直接驱使当做佃农的情况,只在明朝中期才开始出现,中后期卫所制才彻底糜烂,可如今看来却是想简单了,镇海卫建立不到二十年,就已经成了这样子了,这还是在南直隶,算是大明的统治核心圈,其他地方真不敢想象是什么样子。
    所以说,靖难之役只是在客观上加速了明军军制从卫所制向募兵制的转型,根本就不是主要原因。
    而拿到了切实证据,重新把所有田亩,按照本来的分配,还给了军户们以后,姜星火等太仓州的清田也完成,与李景隆一道北上常熟,在这里,他们就将拿到足以扳倒张信的所有证据。
    去年从两淮盐使司贪墨案里逃过一劫的张信,这次算是在劫难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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