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陶谷之事,于刘承祐而言,不过是一件小事,不足为道。不过,牵扯到史弘肇的人,呵呵,哪怕占着理,也不知那史都指挥使会不会跋扈跳脚!
    李崇矩恭敬告退,望着其背影,刘承祐忽然唤住了他。
    “殿下还有何吩咐?”
    刘承祐原本绷着的表情松懈下来,对他说:“府中的庶务,你接下来也多费心,不要仅把自己,当个侍卫!”
    李崇矩先是一愣,然后那张普通的脸变得更加普通了,长揖拜道:“是。”
    ……
    和刘承祐一样,刘知远也在皇城外赏了刘承训一座府邸,距离刘承祐这边也不远,就隔着一座里坊。
    夜尚早,不似寻常人家,远没到歇息的时刻,刘承训坐在书案后,挑着灯看两京各州县上报的民事民情。刘承训回朝之后,被刘知远任命为中书侍郎、政事令、同平章事,以流民难民泛滥之故,负责抚慰民生,还民休息之事。
    刘承训本就有仁爱之风,至东京途中,也亲眼见过了太多民间疾苦,对两京地区的那些百姓,也是抱有十分的同情。被委以此事,他倒没有多想“收买人心”之事,只是尽心地想要去帮助解决流民的生计问题。
    身上紧紧地裹着一件裘袍,看起来很冷的样子,不时咳嗽几声,自喉咙发出的闷声有点沉重。这几日,寒热交替,一个没注意,着了凉,一直于府中养病,刘知远也允他府中办公。今日刘承祐归来,他本欲去迎接的,只是身体颇感不适,也就作罢了。
    “殿下,杨枢相求见!”刘承训看公文看得认真,眉头紧锁,面色凝重,一名内侍走至帘幕外,打断了他。
    闻报,刘承训立刻吩咐道:“快请。”
    没一会儿,杨邠在内侍的引路下走入了房间,刘承训亲自迎了上去,拱手说:“杨相公。”
    “殿下。”
    打了个招呼,二人落座,奉茶。
    “您身体如何了?”杨邠问。
    刘承训笑答:“无妨,偶感风寒,休养一阵便好了。”
    “相公此夜来访,所谓何事?”两个人也算十分熟悉了,在朝堂上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稍作寒暄,刘承训直接问道。
    “殿下,二皇子回来了!”杨邠严肃着一张脸,说。
    刘承训轻咳了两声,嘴角挂着点笑意:“我知道,应该进宫见过驾了,正打算明日请二郎过府一叙。”
    见刘承训这种反应,杨邠眉头高锁,加重着声音重复了一句:“殿下,二皇子回来了!”
    这下,刘承训终于感觉到不对劲了,疑惑地看着杨邠:“相公想说什么?”
    “殿下,二皇子这是携不世之功而归,其势中天,您要早作准备啊!”抽了口气,杨邠又压低嗓音,说道。
    听其言,刘承训面色变了变,他又不傻,沉默了一下,方才问:“相公到底想说什么?”
    杨邠很痛快,也不拐弯抹角,说:“殿下,您是嫡长子,又受群臣敬重,又素拥贤名,本是继嗣之君的不二人选。但这近一年来,二皇子同开了窍一般,参与军政,此番又在河北闯出了偌大的名头,立下盖世功勋。这对您的地位,是莫大的威胁,不得——”
    “相公此言过了!”刘承训没等杨邠说完,直接打断他:“二郎小小年纪,殚精竭虑,百战沙场而归,对国家是又莫大功勋的。大汉方兴,正当我父子并群臣齐心,共造乾坤,济世安民之际。相公身为枢相,秉执军政,上佐天子,下顺黎民,岂可对二郎抱有猜忌之心!”
    听刘承训这么一套说辞,杨邠有点惊住了,很想教训一句“天真”,但见刘承训那一脸正气的样子,又有些说不出口。
    顿了一小会儿,组织了下语言,说:“殿下宽仁若此,殊不知人家是什么心思?若非心怀大志,以其尊,岂会冒风险,从军旅之事,亲历矢石?您提到济世安民,可曾记得唐太宗之故事?”
    说道这儿,刘承训的表情彻底绷不住了,有点难看。
    杨邠继续说:“如今,官家还未立太子,这便更给了二皇子窥视之机。殿下若不警醒,只恐为其所趁啊!”
    “够了!”刘承训似乎生气了,一拂袖,十分难得地冲杨邠发着火:“相公这是欲间我兄弟的感情吗?”
    “臣不敢。”杨邠脸色也不好看了,不过终究没硬顶。
    刘承训情绪激动下,不由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好不容易才缓了过来。但见杨邠闷坐在那儿,刘承训思量了一阵,收敛起了怒容:“孤话说重了,相公莫要介意。”
    杨邠摇摇头。
    刘承训能够感受到杨邠对自己的善意,实在不好责备他,想了想,说道:“父亲不是唐高祖,二郎不是李世民,孤,也不是隐太子。”
    刘承训说得很冷静,但从其语气间,杨邠还是感到了一丝波动,显然,刘承训并不是一点都不在意。
    第136章 郭氏父子
    再是君子,再讲究孝悌之义,刘承训终究不是圣人。在皇位面前,面临刘承祐迫近的威胁,又哪里能真正做到心如止水,无动于衷。
    这些年来,以其年纪身份、以其才能德行,刘承训自己潜意识里都将自己视为百分百的继嗣人选,却从来没考虑过他那两个弟弟的威胁,刘承祐这甫一崛起,只怕刘承训还是有些不适应的。
    都冷静了下来,杨邠看着刘承训,说:“殿下,不管二皇子那边如何,您是必须有所准备。军队,尤其是禁兵,乃重中之重,在这方面,二皇子有龙栖军,已占了先机。”
    杨邠开始替刘承训筹划着:“但是,过犹不及,二皇子年轻气盛,不知收敛,栾城之战虽让他名动天下,却也使其骄狂而不自知,惹得官家与文武忌惮。据闻,官家已暂夺其兵权,行打压之事。此番,以史宏肇整饬禁军,这便是您的机会,可与史宏肇联络,借机安插一些将领,掌控一部分军队,同时打压龙栖军。史宏肇此人肚肠不大,在晋阳之时便对二皇子多有小觑,想来也是愿意与殿下您多加亲近的……”
    脸上突然浮现出一团潮红,杨邠的话,似乎让刘承训有些羞臊,不过他此次没有开口反驳,只是俊眉皱得很紧:“史宏肇!”
    就如刘承祐不喜欢史宏肇一样,刘承训对其人,也是分外不喜,有些忌惮地说:“史宏肇专横无礼,狂傲暴戾,不可与之谋!”
    “殿下不可感情用事。”杨邠说:“史宏肇虽蔑视臣等,却绝不敢轻慢殿下。其人粗鄙,实不得人心,满朝非之,日后随手便可缚之。时下,却可多加拉拢。”
    杨邠的神色间,也不禁表露出厌恶。
    要说此时的汉朝堂,憎恶史宏肇的人中,杨邠绝对是最有份量的一个。史宏肇这个人,真的是神憎鬼厌,除了本身的性格讨人嫌之外,尤其蔑视文臣。入汴之后,史宏肇已经不止一次当众宣扬,文臣无用无功,不足以与其并列。更是几次当着杨邠的面,让其下不来台。
    刘承训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眉宇间的疑虑消去,却没继续再深入此话题的意思,反而有点刻意转变,起身拿起书案上的一篇文书,递给杨邠:“相公,关于京畿流民事,我拟了一个条陈,准备上呈,您帮我参详一二。”
    杨邠呆了下,目光自刘承训身上落到那封文书上,微微一叹,接过阅览起来。且看着,脸色渐凝。
    刘承训所列几条,大都没有什么新奇的地方,无非是分配土地,发放粮种,租借耕牛、农具等等。而观其细节,显然是有参考刘承祐在真定时的处置办法。
    抬头,注意到刘承训有点期待的眼神,杨邠还是摇了摇头:“殿下的想法,却是好的,不过,想要实现,却不容易。”
    “为何?”刘承训急问。
    “帑藏空虚,国用不足以支撑!”杨邠简单地说。
    刘承训显然是有所准备的,立刻说道:“我查看过,府库之中,尚有钱粮。夏粮入库,再加自契丹手中夺回的资财牲畜,足够支撑!”
    “殿下,东京城尚有数十万官、军、民需供养啊。”杨邠解释道:“何况,国库亦需留存足量的钱粮,以备不时之需!”
    “难道救济难民,还民休息,重建园篱,还非不时之需吗?”
    刘承训的眼光,显然仅局限于京畿这一片地区。杨邠抱着种教育的态度,对他说:“如今天下初定,各州节度来归,但终究只是名义上的归附。大汉初建,虽务怀柔,但于要害之处,朝廷必将有所调整,尤其是邺都杜重威。稍不遂其意,便可招致其复叛。关中地区,局面靡顿,混乱已持续半载之久,凤翔侯益、京兆张彦超虽飞表输诚,仍抱猜疑以观望。又有蜀军虎视眈眈,在旁窥伺。甚至荆南高氏、南唐李氏,这些都不得不防!”
    杨邠一番话,把刘承训说得有些难受,心胸之中仿佛憋着什么一般。怎么大汉的面临的局势,就一直没好过,入了中原,占了河北,反而每况愈下,刘承训是真不解。
    沉默几许,有些郁闷地说:“难道朝廷就要一直无所作为吗?”
    “凡事当有所取舍。”杨邠倒挺淡定,有点冷酷:“为国家大计,只能舍弃小家!”
    刘承训却很坚定地表示:“南来东京之后,我只觉大汉就如同架在烤炉之上,良政不兴,民怨沸腾,必须要改变。此安民之策,孤必担之,一力推行!”
    刘承训大义凛然,杨邠这回倒没再多说什么,拱手朝他拜了拜。
    ……
    同样在这秋夜,郭府之中,摆了一场家宴,为养子接风洗尘。郭家也算枝繁叶茂,皆随众迁徙至开封。郭威膝下,丁口不少,诸子尚幼,还没什么糟心事,一家子聚在一起,倒是其乐融融,十分和洽。
    一直到夜深了,家宴散去,郭威方叫上郭荣至书房,与之单独问话。
    “此次历练,感想如何?”对郭荣,郭威一向是满意的,闲谈间也分外温和。
    郭荣还是沉吟了一会儿,方才答道:“经契丹之乱,国民之疾苦,远迈前朝,各处民生凋敝,匪盗丛生,若不思良策镇定地方,以图拯溺,与民休息,早晚必有大祸。且汉祚虽兴,然实则内忧外患。北失强险,而有契丹,南面空虚,则诸国割据,皆大患。于内,则藩镇之弊病固深,朝堂之上……”
    说到这儿,郭荣看了郭威一眼,却没往下说了。
    “你看得倒也还透彻,至于朝政的混乱,却也没什么不可直言的。前番二苏任事,此二者以霸府幕佐,骤至宰辅,能所不及,为政混乱。杨邠与王章是有能力手腕的,有他们整肃,近来倒有拨乱反正之效,不过朝堂的争端,短时间内是难以平息的。”郭威基本是顺着郭荣的话往下说。
    “朝政何以混乱至此?”哪怕是郭荣,也是心怀疑惑的。
    “这,也非三言两语能够解释清楚的,你既来朝,多待些日子,也就明白了。”郭威叹了口气,顿了下,看向郭荣,沉着声音问:“你在二皇子麾下也这么长时间了,对他评价如何?”
    郭荣有点意外,但在郭威认真的眼神下,还是考虑了下,稍显慎重地回答道:“明睿雄断,器量恢弘,怀志图略,有征伐之能,济世之才,安民之智……”
    刘承祐若是知道,郭荣对自己的评价,有这么高,估计能笑出来。显然,郭威也是相信养子的眼光的,再综合他自己的观感判断,却是摇了摇头:“二皇子有此才器,于国家而言,是福是祸,犹未可知啊。”
    郭荣稍疑。见状,郭威起身自书案上翻出了一封不薄的公文,递给郭荣:“为父与史宏肇奉诏整顿京畿诸军,重编禁军,这是史宏肇牵头初步拟定的计划……”
    带着疑惑的心思,郭荣阅览了一遍,看得很认真,上边已详细地写着,裁撤哪些旧军,新编几军,编制如何,将校属谁……显然,整军的事,早做好了准备。
    很快,郭荣惊声道:“这是要将龙栖军拆分?史宏肇焉敢如此?这是欲彻底得罪二皇子?”
    “龙栖军如今的战力,已是诸军最强,散之充于诸军,有利于整个禁军战力的提升。”郭威解释道,这种说辞,只怕连他自己都骗不过。坐下,又补充说:“若无官家的授意,史宏肇又焉敢如此?”
    郭荣虽沈重寡言,然内秀其中,本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当即便意识到了:“天子欲打压二皇子?”
    “是啊,否则前番开封怎么会又那么多针对他的汹汹舆论!”郭威说:“时下大汉的情形,与唐武德年间,何其相像。但国家面临的险峻局面,却是数倍于唐初。”
    “皇帝,会忌惮自己的儿子吗?”郭荣问了句。
    郭威沉默,对此言,他有些不方便做评说。良久,叹道:“官家如何考虑,非我等所能猜测。但这储位之争,恐怕是难以避免的了。”
    郭荣微微垂下头,骤然接触到这种核心问题,他有点诧异,不过诧异过后,开始琢磨起,郭威今夜与他讨论此事的目的了。思虑一会儿,目光清明地看向郭威,低声好奇问道:“父亲您是大汉重臣,权在枢密,秉掌军事,必然波及其间。既然储位之争不可避免,您打算站在哪一边。”
    闻此问,郭威抬指虚空点了郭荣两下,似乎被问到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怎么看?”
    郭荣神情一肃,却是很坚定地答道:“以儿的想法,自然支持二皇子!”
    感受着郭荣那肯定的语气,郭威微讶,他知道自己这养子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却也没料到在这等敏感的大事上也如此果断,还是开口问:“为何?”
    “我对大皇子并不熟悉,但对二皇子却已足够熟悉,其有明主之资,岂有认生不认熟的道理。再者,大皇子虽有贤名,但太过文弱,于武功上没有建树威名,若在治世,以嫡长子之尊,二皇子万难与之相争。但,在此乱世,非雄主无以存身存国,这数十年来,自梁唐至晋汉,皆是这个道理!”郭荣娓娓而谈。
    “龙栖军的情况,我很清楚,将校多有勇略,且多为二皇子简拔于行伍,似马全义、向训,乃至那孙立,也他有生死的交情。还有布置在北边的慕容延钊、罗彦瓌,这些人,俱受其恩德,无论在哪里,都可为其所用。将士信奉强者,殿下年纪虽小,却已有强者之姿!”
    听其言,郭威突然问道:“你所说的这些将校,包括你吗?”
    郭荣似乎答非所问:“儿很佩服殿下识人之明,用人之智!”
    郭威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起身背着手,在书房中踱了好几步,透过窗扉望着屋外清凉如水的夜色,长叹一声:“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安重荣当年一席话,发人深省,却又让人脊背寒凉啊!”
    郭荣跟着起身,站到郭威侧后方,说:“这也是天下混乱的根源所在。皇权不兴,君威不振,兵不能为国有,而将帅私之,天下必乱!”
    眼见着话题跑偏了,郭威轻咳了两声,朝郭荣提醒道:“今夜我们的谈话,不可走漏出去了。”
    郭荣淡淡一笑:“自然不会。”
    沉吟片刻,郭威还是忍不住发出感慨:“纵使二皇子强悍,他想要顺利当上太子,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史弘肇、杨邠这些人,便是一道难以迈过去的坎,尤其是杨邠,有他的谋划扶持,大皇子的优势仍旧很大。更重要的是,君父若欲压制,为儿臣者,如何应对?”
    对于这个问题,郭氏父子都没继续挖掘下去的意思了,实则两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答案。
    “罢了,这些事情,非我们谈论便能够有所改变的。”郭威摆了摆手说,很快低收拾好心情,问郭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郭荣有些不明白地看着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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