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祐元年已只剩下个尾巴,以寒冬之故,大汉乃至整个天下都陷入一片平静之中,凄冷的宁和。随着东京禁军的整编进入尾声,刘承祐被牵扯着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大汉朝堂,也难得地陷入了平静之中,秕事不兴。制举选材,陆续填补入京中诸衙基层为吏,虽然对整个官僚系统仍旧不满,仍觉其落后,但新鲜血液的加入总归是向好的改善。
    并且,比起当初,那种游离在朝堂脱离掌控的边缘,眼下的情况要好得多,对于遣官任职,刘承祐已然收回了大部分权力,最大的滞碍,只剩下仍为“首相”的杨邠的异议了。
    不过,就算在凛冬腊月,上下都想安安稳稳地过个寒冬,刘承祐还是忍不住进行了一些微调。
    进入十二月以来,朝中最大的职务变动,便是对御史台的重塑。自唐末以来,御史台的监察职能便在不断地减弱,到如今,连御史中丞也渐成虚衔。对于这等情况,刘承祐果断进行调整。大汉朝纲不振,监察系统的漏洞,也是缘由之一。
    制下,重新梳理御史台的机构职能,将门下省分担了一部分监察职事的给事中、拾遗尽数调迁御史台供职,制举进士也有十余名入台任职历练。
    当然,不是官员配备好就行了的,还需一个强而有力的人主导。
    原御史中丞边蔚,被刘承祐给罢免了,倒不是此人有什么过错,也不是能力上有什么重大缺陷,只是年纪大了,已经65岁。大汉的朝堂,老人实在是太多了,而天子刘承祐,喜用年轻人。
    替代边蔚的,是刑部侍郎边归谠,两个人虽然都姓边,倒没有什么密切的关系,一个幽州人,一个华州人。
    当初此人斗胆就京城治安以及侍卫军吏猖獗向刘承祐进谏之时,便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并且,边归谠的履历也还算丰富,有大理评事之才,为官清廉,公私分明,作风也够强硬。年纪也才四十出头,很合适。
    对边蔚,刘承祐虽然免其官,去也没薄待他,毕竟累朝老臣,理政经验丰富,不论在地方还是在中央,官声口碑都还不错。刘承祐以其为同州知州、加刑部侍郎衔,成为大汉第二个由朝官选派,权知军州事的大吏。
    至于此前被刘承祐选派为同州知州的聂文进,屁股还没坐热,又被移为华州知州。没办法,边蔚是华州人,虽然就眼下大汉的国情,刘承祐并不忌惮同州郡为主官,忌惮也没什么用,但尽量还是不开那个头。异地为官的效果和作用,还是很大的。
    由虚职迁为实职,成为朝廷宪台,又有天子支持,上任御史台的边归谠自然是跃跃欲试,大干一场。不过他上台后,并没有趁机大肆连敛权,增加御史台的权威。反而极力重申梳理监察条例,整顿御史条例,尤其是自开国以来的诬告之风,意图将御史台打造成一个有“战斗力”的衙门。
    几日间,御史台上下风气,焕然一新。边归谠如此作为,反而更得刘承祐之心。另外,此前受刘承祐提拔入东京的殿中侍御史赵砺,也由此跃升为殿院监丞,辅助边归谠。
    到如今,大汉立国之初,那种“满朝皆贪鄙”的情况,已经改善了太多。事实上,不论是州镇还中央,人才还是不少的。尤其是中央,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用群英荟萃来形容,只要用心去甄别发掘,总能找到可用之才。
    但是,人才纵有,若要说彼等对于大汉朝廷的忠诚与归属感,打一个问号都不够。开国之初,纵满朝充斥着贪鄙的元臣,那也是没办法,至少彼等是大汉的功臣与基石。
    直到如今,刘承祐当朝,权位渐稳,异獠退避,国事初宁,江山无倾覆之忧,方才有所改善。刘承祐也有更多的时间与精力,识人辨才,提举贤能,梳理内务。
    进入腊月之后,刘承祐总算稍微轻松了不少,虽然仍旧机务不断,军国大事仍旧抓在手中,但至少不似之前那般连轴转,已抽得出空,读书习武,陶冶情操。
    不过即便如此,整日活动的范围,也基本在垂拱殿及其周遭。天冷,又加雨雪,除了后宫,更无他处安置他那颗难得闲适的心。
    空旷的御殿,被两座加了料的火炉熏得微暖的,只是刘承祐不时下令,打开门窗通风,使得温度始终上不去。宫中都在传言,官家喜寒惧热,事实上,刘承祐只是惜命,怕煤炭不充分产生的有毒气体,他还是挺享受火炉提供的温暖的。
    御案边,刘承祐执笔而立,姿势摆得很正经,表情严肃,一笔一划地练着字,不足五十个字,耗费了不短的时间。
    “杨师傅,你看朕的字如何?”落笔,搓了搓手,刘承祐问候在一旁的那名老者。
    老者身形消瘦,须发皆白,不过气质独特,虽然穿着官袍,但透着股狂逸恣然,但面目之间,又显谦恭,在刘承祐面前保持着礼节。
    此公名为杨凝式,是时下有名的“大书法家”,历史上在书法一道上,更是镇压了一个时代,属于承唐启宋的大师。当然,整个五代,字体书法衰微,也就更凸显其声名。
    早时天子欲习书,求名师,立刻便有人将杨凝式推荐上来。此公一直以来,做官都比较佛系,随波逐流,为求保全,年轻还装疯卖傻,弄了个“杨风子”的雅号。但对于指导刘承祐还是乐意的,毕竟,还要吃饭,东京城中那么多旧臣勋贵,日子真正过得好的,没有多少。
    闻言,杨凝式稍微瞄了眼,面上露出一抹犹豫过后,比较中肯地答道:“陛下所书,进步很大。”
    刘承祐所习,乃颜体,还是写楷书稍微“容易”一点,至于杨凝式所擅长的杨氏行书,他学不来。
    至于此番所作,节选自韩愈《马说》的一段,整体上看起来,倒是方方正正的,但是明显古板呆滞。
    刘承祐呢,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注意到老师傅苍老的面上闪过的表情,瘪嘴道:“徒具其形,毫无气韵可言,这点,朕还是清楚的。”
    闻言,杨凝式指着“伯乐”、“千里马”这两个词,以其苍老的声音道:“陛下所书,自有真龙气韵,陛下求才之意,举贤之心,跃然纸上啊!”
    见这老师傅猜自己的心思,刘承祐不由一乐,算是认可了他的说法。
    “陛下所定标点符号,于断句明意,确有奇效啊!”说着,杨凝式又恭维了刘承祐一句。
    闻此,刘承祐嘴角稍稍勾了一下,此前以群臣奏章,多不加区分间隔,许多句意难辨,需要刘承祐去猜,苦于此点,刘承祐把“现代标点符号”拿出来,定了个标准规范,推行于中书。当然,只是些常用的符号,他可记不清标点符号大全。
    初期群臣或有不解,但在一段时间推广下来,已然进入正轨,如今,基本上都感觉到了其便利。三馆那边编纂著书的文士们,是最先接受的。时下,已然在向全国推广,这也是一个需要时间的过程,但阻力不大,且朝廷发力推动,时间却也不是问题。
    虽然并不值得得意什么的,但是,刘承祐的心情仍旧不错。
    第131章 干强枝弱
    来了兴致,刘承祐自御案上拿起了一块小巧方正的盘龙钮,张德钧立刻把印泥盒子打开,稍微沾了下,印在他刚完成的这张“墨宝”上。
    这是他的私章,“乾祐御宝”四个篆字,清晰地落于纸面上,就仿佛起了画龙点睛之效,“气韵”与“意境”一下子便荡漾开来。乍一看,自己的字,还是有那么股神韵的。
    稍微欣赏了几眼,刘承祐表情一正,拿起在手里揉了几下,递给张德钧:“拿去烧了!”
    “是!”内侍恭谨地应下。
    “官家,御史中丞边归谠殿外求见。”再提笔之时,殿中通事前来禀报,打断了刘承祐的闲情逸致。
    “宣!”
    “陛下!”见状,杨凝式很识趣地主动道:“臣先告退了。”
    扫了这老朽一眼,刘承祐态度也很好:“杨师傅慢走。”
    为示礼贤,刘承祐命人送其出宫,并以御用笔墨纸砚赐之。礼虽不重,倒引得杨凝式感激不已,当然,有几分真心,刘承祐不会去猜。
    边归谠有种不怒自威的气质,未以铁面示人,但就是给人一种严肃刻板的感觉,即便在面君之时。
    刘承祐也没有废话,直接对其吩咐着:“边卿在御史台的作为,条理,秩序,公正,朕很满意,接下来,纠举监察之事,朕要看到效果!”
    边归谠很干脆应道:“是!”
    “御史台整顿之后,可还有什么问题?”刘承祐问。
    “回陛下,其一,三院御史,仍旧不足,院下诸职事亦多短缺;其二,属下诸御史,才德良莠不齐,乏有为之人,不熟乃至不知台务而人浮于事者众;其三,外台及天下道州监察庶务,亦需重拾梳理……”几无停顿,边归谠连道三事,那副干练的样子,当真很中刘承祐之意。
    刘承祐稍微消化了一下边归谠所说,想了想,直接对他道:“时下国情如此,只能因陋就简,人才不足,可陆续补充。朕着力整饬御史,是欲重理台务,重树权威,以振朝纲。这段时间,边卿就做得不错,若欲复前唐之制,眼下倒也不急。”
    “朝中诸御史,边卿继续整治,消其不实之风,加强内部之培训、考核。朕还是一句话,能者上,庸者下。至于外州监察时务,需缓图之,可于近畿诸州试立,使上下通达!”
    见刘承祐短时间内,便针对他所报给出答复,边归谠心中微讶,却也没太过诧异了。这么久,也渐熟悉刘承祐的作风了,抱拳而应:“是!”
    从边归谠身上,刘承祐仿佛看到了“干劲十足”四个大字,微吸一口气,发自肺腑地感叹道:“自唐季以来,天下久乱未止,遍地兵燹,满目疮痍,黎庶苦之。朕欲消弭兵祸,便乱为治,正缺似边卿这样的干臣啊!”
    刘承祐这番话,仿佛触动到了边归谠,只见一副动情状,恭谨拜道:“陛下励精图治,令人振奋,愿为陛下驱策!”
    见边归谠这番表态,刘承祐表情微敛,不过意态更加温和了。如今的他,一心想要图治奋武,需要大量的人才为他所用,他不需要臣子们“舔”他,但表现出这种恭敬,仍足喜。
    边归谠告退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手中的册页没读完两页,表哥来了。
    “官家,相州节度刘铢与青州节度郭谨已然于午后离京。”武德司的特务头子李少游站在殿中,向刘承祐汇报着。
    “嗯……”放下书,刘承祐应了声,悠悠说道:“倒是着急。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四镇年岁也不小吧,倒都无在京,陪朕过冬之意啊!”
    刘承祐也只是随口感慨了一番,毕竟二人离京还镇,也是向辞别,经他允许的。
    来京的节度,除了成德军节度张彦威,以恒州要地,被刘承祐赏赐一番,“赶”回河北去了之外,其他的人,并没有刻意去管。此番,只有刘铢与这郭谨,有点迫不及待地离开。
    至于李殷与王景二公,还老实地待在东京府邸,似乎还等着刘承祐的谕制。
    “临走前有没有说什么?”刘承祐问。
    “唔……”李少游似乎在犹豫当说不当说,当迎着刘承祐的淡定的眼神,轻声答道:“相州节度刘铢,曾说,未得官家厚赏,此番进京亏了……”
    “呵呵!”刘承祐笑了,笑容微冷:“这刘使君,倒也实诚,这笔账也算对了。朕赏那点金鞍、袭衣、玉带,哪里值一百石精盐以及那么多青州土产?”
    李少游小心地提醒道:“官家,您以青州与相州两镇相易,观刘铢之状,恐是大不服气啊!”
    “盯着他!”刘承祐轻描淡写地道。
    “是!”
    稍微考虑了一会儿,刘承祐幽幽一叹,摆手吩咐着:“让陶谷拟制,觐见诸节度,可自行离京还镇就任!”
    “是!”
    此制下后,刘承祐还要看节度们的反应,主要是折从阮、李殷以及王景的表现。慕容彦超,可已经被他亲自给开口劝留的。
    对此次进京的河北诸节度,刘承祐心里还算是满意的。张彦威不用说,至少折、李、王这三者,虽也是起于行伍的地道武夫,但那种张扬跋扈的气息已经不明显了。
    事实上,刘承祐神魂入世,托于此身,一定程度上,也算得上幸运,只要他继位后,坐稳皇位。纵“五代”,虽然武夫当道,军阀乱世,但是从后梁起,削藩之事,就从未停止过,并且因此,屡生叛乱。
    但从包括大汉在内的这四代数十年“削藩”的过程看,强干弱枝的效果,是达到了的。到如今刘承祐的时代,已无任何一个地方节度,有对抗中央的实力,更没有那种以一隅而乱天下,篡江山的实力了。
    包括如今的河东节度,经过李存勖、石敬瑭、刘知远,三度出晋争夺江山后,河东的潜力实则已被削到了最低点。地盘还是那个“王业”之地,但人力不足了。
    当然,一切的前提是,中央不能乱,禁军不能乱。
    是以,当刘承祐抑权臣、罢秕政、平河中、整禁军,皇位逐渐稳固之后,中央对于地方的优势就更大了。否则,即便似折、李、王三者,纵使性情温和,看他对朝廷能有几分恭敬。甚至于,主动进京觐见都是不存在的事情。
    “我那个皇叔,在忙什么呢?”刘承祐想起了慕容彦超。
    忍不住瞟了皇帝表弟一眼,李少游禀道:“慕容使君,近来正在大修府邸,雇工匠、民壮,三百余人!”
    “规模倒是不小啊。”刘承祐语气玩味。
    第132章 做媒
    没有在慕容彦超的情况上多谈,刘承祐辄而问道:“侯益在着力整治东京治安问题,市井之间反应如何?”
    虽然侯益已然向刘承祐汇报过了,但是,兼听则明嘛,武德司的存在,就是让他从多个视角来了解下情的。
    “可以说卓有成效!”和侯益并没有什么利益冲突,李少游不加犹豫,直接道来:“开封府中,数名民怨深重的职吏、衙差被罢职、问罪,活跃于两市之间的无赖之辈遭到严厉压制,侯府尹又布告外城,重申管理条制,时下市面上有如清风拂过,秩序井然。”
    “如此寒冬,还有此澄净之风?”刘承祐意味深长地说了句。
    “东京的百姓,近来都在夸侯府尹秉公执法,铁面无私。”
    闻言,刘承祐不由嘀咕:“开封有个侯青天?呵呵……”
    “什么时候,朕要出宫亲眼去看看,市井之间,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刘承祐幽幽一叹,说道。
    他一向自诩体恤民情,知民间疾苦,然而当了皇帝之后,他是越发脱离民俗了,尤其是平叛还都之后,那种与底层的疏离感愈加强烈了。
    就眼下,在深宫之内待久了,京畿内外,市坊乡野,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刘承祐脑子里可没有一个足够清晰的概念。
    奏章上治国,大抵如此,即便有武德司不时汇上民况舆情,仍旧没法让刘承祐安心。
    此时听刘承祐发此感叹,李少游当即道:“官家若出宫巡察,百姓们必感君上体恤爱民之情。”
    “御驾车撵随行,能看出什么东西?”刘承祐问了句。
    李少游一愣,不过以其机警,也明白过来,脑中立时想起,当初刘承祐还微服出巡过,下意识地劝道:“市井闾里,五方杂处,官家九五之尊,身肩家国社稷之重,实不可轻险地恶处啊!”
    “东京,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怎么还变成险地了?”听其眼,刘承祐眉头一皱,轻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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