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婢子退去,放下裤管袍脚,王彦升瞧了眼魏仁浦,见宰相那一脸温和态,竟然难得地有些局促,哪里还有昨日的威风之状。
    “喝茶!”魏仁浦抬手示意。
    “谢相公!”王彦升拿起茶盏,如牛饮,差点没一口吐出来,喉头一动,擦了擦嘴,问魏仁浦:“相公这是什么茶,如此苦涩!”
    “黄连茶!”魏仁浦也饮了一口,淡笑道。
    “黄连!难怪这般苦!”王彦升一脸的嫌弃:“相公府上是不是缺好茶,末将给您,置办一些,送到府上!”
    “多谢将军美意了!”魏仁浦又饮了一口:“此茶清热除燥,泻火解毒,安神静心,甚有益处,将军可多试试看!”
    “这不是末将所能体味的!”王彦升露齿一笑,问道:“还是饮酒吧!末将再向相公赔罪!”
    “昨夜将军因酒误事,从而获罪,就没有半点警醒?”魏仁浦问道。
    王彦升一愣:“魏相还未息怒?”
    目光平和地看着王彦升,魏仁浦笑容温和,但看得王彦升有些不自在。
    拾盏示意了一下,魏仁浦道:“就喝茶!”
    “是!”王彦升无奈,只能忍着恶心,将那盏茶喝光。
    见其那一脸苦相,魏仁浦叹了口气,笑问道:“将军,此番遭贬盐州,心中可有怨言?”
    “自然没有,末将心知罪过深重,陛下开恩,能保全性命,已然感激不已,岂敢怨言!”王彦升连连摇头。
    只是说这话时,明显有些言不由衷,此人城府并不深。
    “说实话,你所犯事,御宴失仪,强闯相府,若论罪,陛下纵使取你性命,也是名正言顺!”魏仁浦看着王彦升,表情头一次严肃起来:“你可知道,陛下何以那般斥责于你?”
    王彦升微愣,他哪里想得出,呆呆地问:“请相公赐教!”
    “你虽非河东宿将,但投效国家以来,屡有功劳,也是陛下一步一步,从低级军官,提拔为高级将校!”魏仁浦语重心长地说道:“在外臣眼中,你是陛下的心腹爱将,却有此跋扈骄狂之举,蔑视朝廷仪制!陛下怎能不气,怎能不怒!”
    “你可知道,就在白日,政事堂便收到了十几份弹劾你的奏章!”魏仁浦直视王彦升眼睛:“若按照朝廷章程行事,你此刻已下狱待罪了!陛下将你贬至盐州,虽为惩戒,实则也是仍存一份爱护之意,先行处置,以堵悠悠之口!”
    “你可明白陛下的苦心?”
    面对魏仁浦之问,王彦升愣了下,眼神中流露出一抹茫然,尔后或有所思。
    让他自己想了想,魏仁浦又道:“白日我觐见陛下,陛下亲自替你向我致歉!说你心直口快,莽撞之举。陛下说,你王彦升,性格暴烈,行为乖张,但不失为一员勇将,为国效力,沙场击敌,锐意进取,从无胆怯。天下未平,国家正是用人之际,这才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听魏仁浦这番话,王彦升终于动容了,起身,径直走到堂前庭院中,朝着皇城方向,郑重地磕了几个头。
    在后边,见其状,魏仁浦表情间流露出少许欣慰的之色,天子的交待,算是完成了。不过观王彦升,倒也非无可救药。
    魏府门前,魏仁浦亲自送王彦升,让他受宠若惊,千恩万谢。
    待其辞别前,魏仁浦想了想,对其道:“将军长于作战,不适合在京内为官,边防地方,乃是你用武之地。
    盐州僻处西北,那里汉虏杂处,叛降不断,朝廷控制薄弱,正需将军这样的豪杰之士,弹压镇守,扬我军威,使诸虏慑服。
    且盐州比邻夏绥,定难军李彝殷,名曰臣服,实潜二心,将军在西北,也当为国家警备之。异日立得功劳,自有还朝之日!”
    “多谢相公提点!”王彦升佝身一礼,恭敬地道。
    魏仁浦在府门前站了一会儿,直到王彦升马背上的身影,消失在街角。面态平和,心中却不由暗叹,大汉的这些骄兵悍将,岂止王彦升一人,只是他恰好冒头而已。
    上百年沿袭下来的风气与习惯,不是短短几年,就能磨灭掉的。武夫逞凶的问题,只能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调整,君权愈固,国家愈稳,制度愈深,并伴随着禁军力量的更新换代。不再来个数年,乃至十年,那股子歪风邪气,是难以彻底遏制住的。
    与此同时,郭府之中,李重进缩着脖子,站在书案前,接受着郭威的审视。
    “昨夜你和王彦升联袂出宫的吧!”郭威问道。
    “是!”李重进不自觉地有些心虚,带着辩解的语气道:“在皇城前,我们便分开了,各回其府中!我也没想到,王兄他胆子那般大!”
    “对于其闹魏府,迫宰相,你有何感想?”郭威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李重进赶忙道:“跋扈妄为,取罪之道!”
    “我还以为你会为其叫好呢?”郭威道:“若是你与之同行,是不是要与其一道,闯上府去,显摆功劳,耀武扬威?”
    “侄儿不敢!”李重进忙道。
    “不敢?”郭威怒声斥责:“对于朝廷的封赏,你不是也不满吗?觉得未提级,赏赐少了,难配军功!嘴里不是怨言不断,愤慨不已吗?”
    “我……”李重进欲强辩而乏辞,最后低下了头。
    板着一张脸,郭威说道:“没立多少功劳,却以功臣自居,能才不足,骄矜之气却难抑!”
    “侄儿知错了!”李重进跪下。
    “你的封赏,是我拟议下压的!”深吸了一口气,郭威道。
    面对其眼神,郭威问:“是否很疑惑?”
    李重进低声问:“请叔父教诲!”
    “陛下素来赏断罚明,以你二人征淮之功劳,朝廷何以薄之,你自己可曾反思过?”郭威说。
    闻言,李重进认真地想了想,凝眉苦思许久,方才抬头,迟疑地问道:“是否因为,下蔡之战,杀俘之事?”
    用力地拍了下桌案,郭威起身,语气严厉:“南征之后,陛下明诏诸军,禁止滥杀,你二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冒此不为,违背军令诏命!
    我告诉你,战场交战,莫说三千,就是三万,杀之也就罢了。战后杀俘,发泄怒意,如此暴虐行径,就是立再多功,也难抵其罪!
    陛下容忍尔等,揭过此事,未加惩处,不念其恩,反生怨艾,口出狂言,我看你是不知死活了!”
    听郭威之斥,李重进不敢反驳,背生冷汗,沉声解释道:“当日杀俘之后,侄儿便已后悔,只是覆水难收,不可挽回,心中愧悔,亦无用处!”
    见其状,郭威慢慢地平复下心情,道:“今后当引以为戒,少喝酒,多读书,给我修身养性!”
    “是!”
    “别忙着说是!”郭威又道:“另外,你准备出京,到地方上为官!”
    第149章 河东巡抚
    汉宫,淑兰殿,新取的殿名,也迎来了新的主人,天子新封的周淑妃。
    殿中各类花饰之物,姹紫嫣红,尚透着喜气。周宗立于其间,很正式地行了个礼:“臣参见淑妃娘子!”
    “爹爹快免礼起身,女儿如何当得起!”大周满脸的笑意,玉容之间,也透着点激动,双手扶着老父坐下。
    打量着爱女,妇鬓蝉翼,玉颊如霜,清眸动人,身着一袭亮丽宫裳。面容虽稍显稚嫩,但少女的青涩,却已褪去不少。
    又是感慨,又是欣慰,周宗关怀地询问道:“汉宫之中,可还适应?”
    大周螓首轻点,甜甜地笑道:“一切甚好!官家待我甚好,太后娘娘平易近人,圣人与宫中诸位娘子也都十分亲善!”
    听其言,周宗却不禁叹了口气。见其状,大周不由诧异:“爹爹何故如此?”
    周宗四下瞥两眼,小声说道:“这深宫高墙之内,历来深晦如海,从来不缺明争暗斗。若非我等降俘之臣,身不由己,我是不愿意将你送到汉帝身边的。
    你初入宫,为汉宫新贵,天子自然对你百般宠爱,但如何能够长久?且难免不受人嫉妒,针对。
    汉宫之内,后妃莫不是出身方镇之后,将门之女,宗族之中,在大汉皆为高官,掌重权。而今,后宫皆有子嗣,可以想见,此后只怕不只是宫廷争宠献媚而已了。
    而你,独身一人,处此漩涡。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小心谨慎啊!”
    周宗这一席话,似乎将大周吓到了,小脸煞白,如水的眸子间,竟有些畏惧。看得周宗都有些不忍,但有些话,他不得不说,不得不提醒爱女。
    沉吟几许,大周方才缓过来,低声细语的:“女儿已然身处后宫,只当读诗书,修音律,善歌舞,别无他求……”
    见大周的反应,周宗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捋须道:“持此恬淡之心,可保全身啊!”
    说着,轻抚其手,周宗又以一种安慰的语气道:“你可知道,宫中原有一淑妃,乃是大皇子生母,自潜邸之时,便侍候在君侧,与天子感情甚笃。天子以此名号封你,可见其对你的重视。是故,你只需安分守己,自可得君之幸。”
    大周乖巧地点了点头。
    “娘子,官家来了!”
    闻讯,父女俩赶忙收拾好心情,起身出殿相迎。看得出来,对于这周淑妃,刘承祐确实比较宠爱,或可用新奇来形容。后妃之中,如论才艺,只怕没有人比得上这年方十六的少女,才女带给刘承祐的感受,自然别样。
    “身体不适?”入殿落座,刘承祐看着大周仍旧泛着异白的脸蛋。
    大概是紧张的缘故,大周摇摇头,轻声细语地:“多谢官家关心!”
    收回目光,刘承祐扭头看着周宗,语气温和地问道:“周公,在东京可曾习惯,北方水土终有异于南方,家人可曾安顿好,内府安排,可有怠慢之处?”
    “陛下之关怀,臣铭感五内!”周宗老脸上洋溢着谦和的笑容,恭顺道:“有赖陛下赏赐,皆已安顿好,东京繁华,更甚于扬州、金陵,臣流连于此,几乎忘怀江都!”
    “如此便好!”刘承祐呵呵轻笑着,对周宗的顺从,表示满意:“如还有什么需要,可尽言,朕差人安排!”
    “谢陛下!”
    同周氏父女交谈了一阵,刘承祐起身离去,留二人家常,只是临走前,在这父女俩身上扫了几眼,他感觉到了些许异样。
    没有隔太长的时间,周宗与大周之间的对话,传到刘承祐耳中,虽然不甚详细,但大概的意思,是很清晰的。
    漫步于宫室,沐浴着春阳,刘承祐不禁摇头,淡淡一笑:“这个周宗,如此敏感,多疑谨慎,大放厥词,做那杞人之忧!”
    “不过,此人老于世故,这番谨慎,倒也可以理解!”刘承祐呢喃道:“他欲求个安顺,朕便成全他!”
    “传诏,封周宗为侍中、端明殿大学士,爵逸公,入昭文馆,待诏顾问!”刘承祐吩咐道:“另,再赏周府一座庄园!”
    “是!”
    “淑兰殿这边,要少去了!”刘承祐淡淡地一扬手,冲张德钧吩咐着:“通知高贵妃,今夜,朕下榻瑶华殿!”
    “小的这便差人!”
    ……
    “陛下!”回到崇政殿,宰臣范质已然等候多时了。
    在诸相之中,范质判刑部事,以其刚烈耿介的性格,挺适合这份差事,更重要的事,《大汉刑统》乃其牵头编制,这些年,推动《刑统》的普及落实,朝廷费了大力气。
    刘承祐召范质前来,所察问者,也是汉律问题。范质回禀道:“《刑统》已成三年,推行于州郡,累有成果,两京之内,推鞠依制,判罚有据,诉讼得清,大去冤狱!”
    听其答,刘承祐问道:“两京及近畿如此,两京之外呢?又是何等情况,朝廷可曾了解其真情实况?”
    不待其答,刘承祐又说:“朕查过刑部案宗,三年以来,自地方上呈东京复核死刑者,不足七百起,难道大汉天下州郡,已清平如此?”
    闻言,范质当然明白天子所言何意,当即躬身一礼,请罪道:“地方道府州县,擅自勾决处刑者,犹是不少。此臣等疏忽,督查不力!”
    见范质这一板一眼的模样,刘承祐挥手道:“罢了!方镇权重,朕知晓,此非卿等全过,不当诿罪于尔等!如欲推制全国,落实律例,并不容易,朕可以理解!”
    “陛下此言,臣实汗颜!”范质轻轻一叹。
    刘承祐则说:“《刑统》推行三载,两京及近畿州县,在朝廷眼皮子底下,成果如何,一目了然。然诸道地方如何,不甚明了。朕有意遣专使,巡察地方,清点诉讼,以察成效,你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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