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前一次外放,就任荆湖南道不同,这一回,因为无辜受累的缘故,意兴俨然不高。此次,同样是去南方,就任荆湖北道布政使。
    不过,心头虽有所憋屈,声誉也受到影响,但在法理上,自己还是清白,这一点也算安慰了。
    见身边的太子殿下表情沉闷,还是李昉轻声笑了笑,说:“殿下不必介怀,如此结果,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比起老臣预期,已然幸运了!”
    “我明白!”见其豁达,刘旸平静地点了点头:“只是,李师傅受此无妄之过,其意难平啊!”
    “殿下切莫如此!”听此言,李昉表情变得肃重,沉声道:“殿下关怀之心,老臣感激涕零,没有牵累殿下,才是最重要的,至于老朽之荣辱,不足为道。”
    “李师傅放心,且在地方少住时日,将来还有还朝之期!”刘旸像是允诺一般说道。
    李昉笑了,慨然道:“殿下亲自相送,老臣心满意足,就此别过,还请还宫!”
    刘旸也不矫情,手一招,侍卫捧着酒上前,师生二人接过,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刘旸说:“此去江陵千里之遥,一路顺风,南方不比中原气候,还当身体!”
    李昉洒然道:“殿下莫不是忘了,老臣在湖南可待过几年,湖北与我,也算个不错的去处!”
    闻之,刘旸表情也释然许多,轻笑道:“如此,我也放心了。两湖如今也是朝廷重点开发之地,李师傅赴任,于湖北百姓而言,实为幸事。
    那里正适合用才施展,相信,有江陵地区的底蕴,再以师傅之政才,用不了两年,湖北会有更好的发展,一如当初之湖南!”
    刘旸这话,算是自己人之间的恭维与褒奖了,湖南经过二十年的发展,已然从一片废墟中重建了,并在大汉的道州之中,也占据了一定地位,经济文化都在快速发展,上下一片生机,就连过去最为严重的人口短缺问题也在多年的养息之中得到了缓解。
    而湖南能有如今的气象,也是经过历任主官的辛苦治理,但硬要立个功德碑,真正的功劳,还得挂到奠基与发展的边归谠、昝居润二公身上。
    至于李昉,或许当初在湖南有过些政绩与建树,但与前两者,是完全不能比的。李昉大抵心中也明白,面对太子的夸奖,还是一脸坦然地谦虚不受。
    就眼下来说,赵匡义治湖南,李昉治湖北,从朝廷的用人来看,对于两湖地区发展的重视,已是可窥其貌。
    与太子惜别,又向前来送行的亲友表示感谢,最后,李昉招来自己的长子李宗讷,交待道:“你留在京邑,当安分守己,修身养性,照顾好府上,对诸弟的教育,也要起到榜样作用!”
    “是!”李宗讷还年轻,看起来就风度翩翩,很有涵养的样子,显然家教不错。
    刘旸虽与李昉关系亲厚,但对其府上情况,倒确实没有多熟悉,此时间李宗讷那持重恭敬的模样,不由有些欣赏,说:“有子如此,李师傅传家有人啊!”
    ……
    黄绸装饰的车驾,缓缓行驶在官道上,踏上返城的路程,车内,刘旸微闭目,似在养神,只是看其情绪,不甚高昂。
    慕容德丰坐在一旁陪着,一时不便打扰,过了一会儿,终于开口:“殿下还在为李公外放事不平吗?”
    刘旸睁开了眼,看了看慕容德丰,有神的两眼中实无多少愁思,轻声道:“事已至此,不平又有何用?再者,登闻鼓案的影响,短时间内是无法消除的,留在京中,时时受人非议,反倒不如退一步,江陵也是富庶之地,不失为一个好去处。陛下如此,也未尝没有保护李师傅的意思。”
    听刘旸这么说,慕容德丰有些讶异了,道:“殿下既然看得明白,为何仍旧愁眉不展?”
    刘旸笑了笑,突然问道:“事情查得如何,可有进展?”
    一听此问,慕容德丰立刻严肃了起来,叹息一声,摇头说:“尚无进展,几无所得。经过这几日的探查,只知晓,在放榜之后,徐士廉便已然郁愤不已,口出狂言。
    线索则指向南城永平坊的摘花楼,徐士廉与一干士子聚会,议论试举结果,李公取士用情的流言就是从那时传出,而徐士廉当场表示,要登闻上告揭发。
    臣暗中询问过在场的几人,据他们说,当时只当徐士廉是醉言,未曾想,陛下还京后,他当真去了,还闹出了如此大的风波……”
    “以臣之见,倘若有人暗中挑拨是非,必是当日摘花楼在场之人,只是,当时人员混杂,想要确定是何人,有些困难!”慕容德丰似乎有些头疼:“另外,徐士廉离京前,臣去见过他,据所说,当日喝了不少酒,只知有人提了句李公与武济川同乡关系,后来又曝出武济川曾携礼拜访的事,这才引得他愤而上告……”
    听此言,刘旸不禁感慨了一句:“这个徐士廉,他能记住旁人的挑拨之言,却记不住挑拨之人?”
    慕容德丰语气中带有少许的不屑:“殿下,以臣之见,此人心胸有些狭隘,自然也只能记住那些中伤言论了!”
    “罢了!”刘旸摆摆手:“此事就不必继续查了!”
    慕容德丰疑惑道:“殿下,虽然有些困难,但继续追查下去,未必不能揪出幕后主使。”
    刘旸还是摇头,目光则显出几分迷离:“查出来又如何……”
    刘旸实则也清楚,这件事,真有人在背后挑拨的话,有动机的,大概也只有那么少许人了。而即便追查下去,恐怕也不会有更进一步的结果了,这样的事情,是很难证据确凿的,手脚也容易清理。
    况且,哪怕真的调查出来,又能如何,都没有定罪的可能。事情是由徐士廉而发,暗处的动作,也只是起一个推波助澜的作用。
    一缕叹息自刘旸口中发出,人是越来越成熟了,地位也越发稳固了,但是,烦恼也如潮水般不断侵袭而来,很多过去从未考虑过的麻烦也随之而来。
    太子又如何,来自阴影角落处的暗箭,针对的就是太子!
    第13章 市井之声
    “好了,此事就不要再提了!”刘旸意兴阑珊地挥了下手,定论道,沉吟了下,改口问:“你对李师傅那几个儿子了解多少?”
    闻问,慕容德丰顿时想起了适才送别时的场景,轻声道:“殿下是见才欣喜了?”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心中顾惜李昉,有意给些补偿,李昉地位摆在这里,外放的事也定下了,不便动作,那只有将这份福泽照顾到其子了。
    刘旸颔首:“我观那李宗讷颇有风度,只是,过去疏忽未曾了解过,想要抬举,也不是他适合何职。”
    慕容德丰了然,思索一阵,道:“李公为人清正,家风甚严,身居高位,却从未与子嗣谋取过荫职,包括已然及冠的长子李宗讷,仍旧没有官身。要知道,李宗讷比臣还年长一岁。
    臣对李家诸子,也谈不上熟悉,不过,也听说过李宗讷的名声,年纪虽轻,但尤善书法,一手楷字,已然闻名在外。
    据说,当初在洛阳时,李公曾在府中举办桃园会,作诗《依韵和残春有感》,李宗讷书之。后来这篇字流传在外,为洛阳一商贾费五百贯购得……”
    听到这等逸闻,刘旸来了兴趣,笑道:“这五百贯,只怕李公的诗文,要占八成吧!”
    慕容德丰不作话,只是回之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于民间而言,五百贯可不是一笔小钱,就为一幅字,显然是够奢侈的了。
    但也不足为奇,李昉有名声,有地位,有才识,他作的诗,他儿子写的字,在有些人眼中,就值这个价。倘若能够真与其拉上关系,于那商贾而言,只怕加倍也乐意。
    “可知那五百贯,最终落入谁的口袋了?”刘旸紧跟着问道。
    “据说李公得知后,一文不留,又从家中支出五百贯,共一千贯,全部捐与饶阳,资助家乡贫寒学子以及孤寡老弱!”慕容德丰道。
    对此,刘旸终于露出了点笑容,琢磨了下,又自问自答一般的,喃喃道:“那武济川,又是否在捐助之列?”
    听刘旸这么说,慕容德丰都不由微惊,忍不住抬眼,却见太子一脸平和,仿佛只是随口无心之言。
    “既然擅长书法,那便在朝中,安排一个正字校书的职位吧!”沉吟了下,刘旸说:“到秘书省,当个秘书郎吧!”
    闻言,慕容德丰取过笔纸,便记录下去来,如今的慕容德丰虽然担着一个给事中的职位,但事实上,还是太子的秘书长。
    “殿下是否直接回宫?”车外,仍旧担任着太子宿卫的马怀遇请示道。
    已经十八岁的马怀玉,看起来是越发精壮了,并且,职位也从侍卫正式晋为东宫左率将军。而根据其意愿,刘旸也请得刘皇帝的旨意,有心将他放到边军历练一番了,只带待定地区。
    听其请示,刘旸沉吟了下,吩咐道:“去那摘花楼看看!”
    “是!”
    显然,哪怕表面上看得开,不欲深查细究,但对于这场登闻风波,刘旸还是萦怀于内的。
    摘花楼,比不上泰和楼、玉京楼等东京名楼的名气,但是门槛要低些,消费要低些,楼名虽然取得雅致,但却更接地气。三教九流,无所不容,哪怕是街上的贩夫走卒,甚至是挑大粪的,只要有钱,就都能入内。
    秉持着这样的经营理念,摘花楼的人气一向很高,从来不缺热闹,更不缺看热闹的人。而最具特色的事,在这座酒楼中,能够听到城内外各种真真假假、让人眼花缭乱的消息。
    随着夏季的到来,在街市之间已然冒出了些小摊小贩,将制作带有时节气息的冰饮、凉茶拿出来贩卖。依托着摘花楼这样人流充盈之地,生意也是异常地好。
    驻足摘花楼外,嘈杂声便汹涌而来,都不需进去,便能感受到其中的喧嚣与忙碌。对此,马怀遇尽职尽责,蹙着眉提醒道:“殿下,此地过于吵闹了,是否……”
    哪里是怕吵闹,分明是觉得这里太乱,既影响兴致,也担心安全问题。过去刘旸不是没有在民间走访过,但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这还是第一次。
    刘旸伸手止住马怀遇,只让其带着两名侍卫,加上刘旸、慕容德丰主仆共五人进楼。入内之前,刘旸还让侍卫把车停在酒楼侧边等着。
    刘旸此番出行,并没有乘坐仪驾,但即便是普通的车马,有了太子身份的加持也就不普通。对于普通人而言,或许只能看出车驾装饰的贵气,但于那些有见识者,却一眼便能看出身份的特殊。而车驾停放在大庭广众下,似乎也在宣示一点,太子殿下亲自来过摘花楼了。
    不负所期,楼内气氛热烈,哪怕要了间雅阁,仍旧难挡从堂中传来的各类杂声。也不叫吃叫喝的,主仆五人就默默地坐着,默默地听着堂间的议论声。
    如果说近来东京城内有什么能够引起市井之间的广泛议论,日久不息,那么毫无疑问,是朝廷已然定性、定论的登闻鼓案。
    而此时摘花楼中,有一干人,仍旧在谈着此事的后续,并引得吃瓜群众聚噪关注。
    “历届的会考,大概没有比今科更热闹的了!”大堂中,一名留着山羊胡、面态清癯的中年手里捧着杯茶盏,侃侃而谈:“纷纷扰扰这些时日,得了实惠的确是宋准!徐士廉登闻上告,闻名朝野,却落得个流放丰州的结局。
    据说那武济川本是状元首选,最终却连头甲都不是,甚至连观政都没有安排,只放到三馆校书去了。”
    “这么说来,那宋准端是幸运,什么都没做,状元之位就有了!”有人说道。
    闻言,中年人却摇头道:“这样的说法可就错了,今年的状元郎可不是仅靠运气,据说,其人才学渊博,且风度翩翩,一表人才,琼林宴上,陛下一眼就看中了他。
    并且,他是官宦出身,其父宋鹏早年曾为秘书郎,而宋准参考之前,已经在地方上有超过十年的为吏经验,甚至已经快提拔为上州佐官了。
    以在下之见,如今得中状元,恐怕都不需在部司衙门观政历练,直接便能拜为州府大吏了!”
    “那徐士廉可是白费功夫了,冒死敲响登闻鼓,非但难列三甲,反而贬到丰州那苦寒之地了,也不知是否还有回中原的机会?”
    “这也怨不得旁人,谁教他心高气傲!”中年人不屑道:“没有证据,中伤主考,这可是犯忌讳的事。更何况,据说他之所以没被录取,是因为在策论中,批驳朝廷政策,甚至隐隐非议今上,如此,朝廷岂能容之?
    就冲这一点,朝廷没有下狱问罪,就已经是宽容了。可笑这徐士廉,还自觉不公,受了舞弊之害,去敲登闻鼓!”
    “此言有理!”有一人附和道:“在下也听说过这徐士廉,确是个恃才傲物的人。倒是武济川,人虽丑陋,文章应该还是不错的,受此无妄之灾啊!状元没了,前途也晦暗不明啊!”
    “这也未必!”中年人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据说,考试之前,武济川曾携礼去拜访过李大学士。只是,据他本人说,因为样貌丑陋,自惭形秽,未敢登门,最终把带去的礼物消受了,为免人耻笑,回到宿处后谎称拜访过。这样的解释,听起来,诸位不觉得过于荒唐了?”
    “难道李大学士真的徇私了?”有人听出了话外之意。
    闻言,中年人顿时表情一板,连连摇头:“我可没这么说,此事,朝廷早有公示!只是,还听说,就在昨日,朝廷颁布制命,以李大学士南下江陵赴荆湖北道布政使,这其中有什么枝节,就不是我们能够揣测的了……”
    此言落,有人迷惑,有些会意,也有人感慨。
    “要说幸运的,得是试卷二审后,新录取的九名进士,原本他们是没有资格的,结果受此事影响,朝廷干脆把两次阅卷所得的三十九名进士全部录用了!”中年人啧啧感叹,似乎在羡慕那些进士的运气:“已经有人在说,徐士廉就是蜡炬,燃烧自己,光芒却照向那九名落第士子!”
    此言落,引得哄堂大笑。
    中年人则继续道:“同样是落第士子,那上百名鼓噪皇城鸣冤叫屈者,就要倒霉了,声名、仕途尽毁啊!上百人啊,朝廷也是够坚决的,竟无丝毫容情,这些人,如今只怕是后悔莫及啊……”
    刘皇帝指示下的禁锢,可不仅仅只是禁止那批士子将来参加科考,这代表着他们几无上进的可能了,没有意外,基本完全没有未来可言了。
    其中,可能还有一些在地方为吏者,而有了这样一条劣迹,能否保住此前的吏职,都是未知数,但很有可能,是保不住的,地方上的官员们,可不会逆着朝廷的意思来,尤其个中还有皇帝的意志。
    即便能够保住,今后的升迁、调动,恐怕也很难被考虑进去。他们中大部分的人将来,都将碌碌无为了。
    科举只是士子们当官求进的一条通天途径,但并非唯一,而朝廷禁令一下,纵有千百条仕途上升的路径,也与那上百名士子无关了。
    这番解释,也让在场不少人唏嘘不已……
    第14章 皇城司在行动
    来的时候不怎么惹眼,走的时候也悄无声息,登上车驾前,慕容德丰琢磨着刘旸的心情,低声道:“殿下,要不要通知开封府?”
    “通知开封府做甚?封楼?抓人?”刘旸语气难得有些冲。
    见状,慕容德丰尴尬一笑,不过也不觉失落,他也知道,太子殿下并非针对自己。待刘旸平复了下心情,慕容德丰继续道:“这些市井之徒,实在胆大妄为,如此非议朝廷,毫无敬畏可言,该当加以约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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