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未靖、强敌环伺之时,自当浴血杀敌,建功报国,如今战争年代算是过去了,需要你们做的,正是兢兢业业,默默无闻,戍边卫国,保境安民!
    但能做到这些,并不容易啊,不只是戍边的将士,朝廷军政决策,也一样……”
    “陛下说得是,臣受教了!”李继隆起身拱手道。
    “爹,这里不是崇政殿,不是政事堂,不是枢密院,怎么一坐下,便谈论国家大事了。”刘皇帝那满意之情溢于言表,听这翁婿的谈话,刘葭美眸中也带着笑意,不过嘴上却不免“抱怨”。
    听其言,刘皇帝顿时道:“不是你方才说,霸图要向我述职吗?怎么自己给忘了……”
    话是这般说,刘皇帝还是从谏如流,改口道:“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你们回来一趟不容易,就先不谈军政了!天气这般炎热,冰库中储着一些关中送来的西瓜,正好你们也尝尝……”
    第44章 个中弊端
    琼林苑的家宴,终究变成了一场高规格、隆重的御宴,隆重之处在于人来得比较齐整,刘皇帝这一大家子基本都来了。
    原本,刘皇帝在琼林苑避暑,身边只有小周宜妃伴驾,就连皇后也不愿意来打扰他们,安心地待在坤明殿,有种眼不见为净的意思。
    刘葭一回来,惠妃这做娘的自然要来,皇后也从刘皇帝所请出宫,其他宫里的后妃们闻讯,也都动弹贵体,移步琼林苑。至于其他公主们,对于向来照顾她们的大姐的回京,自然要来表示一下。
    刘曙作为同胞弟弟,来得要更早,至于其他兄弟,在京也都闻讯赶来。见大伙都这么积极,刘皇帝也就顺势让大伙聚集在一起,热闹热闹,甚至,还专门让人把李继隆的几个姐弟一并叫上。
    李处耘生了三子三女,但真正长成的只有长女长子,李继隆作为继承家业爵位的长子,不过这些年被刘皇帝安排在北疆领军,这养育弟妹的责任就交给已经出嫁的长姐了。
    这一场家宴很是热闹,歌舞齐鸣,红红火火的,刘皇帝也很高兴,忍不住多喝了两杯酒,然而,却再难找到当初那种温馨和睦的感觉了。
    虽然看到的、听到的,都是一片其乐融融,但是,刘皇帝总是感觉到一种隔阂与疏离,包括他的妃子们,儿子们,好像都在演戏一般。
    人还是那些人,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人心却是多变了,哪怕是枕边人,哪怕是直属血亲,都是难以窥探清楚的。
    孤家寡人,刘皇帝过去从未有这样的感受,甚至还沉浸在那表面的融洽和谐之中,但随着年纪愈长,随着逐渐清闲下来,那种临危孤高的寂寞感,却是越发深深彻了,那股危寒,几乎能凉到心底,越是满堂欢聚,那种感触就更强烈。
    深夜,琼林苑内一片静谧,金明湖水在月光灯光的照耀下,荡漾出阵阵波光,水榭之间,有风铃叮叮作响,气氛是一派和谐与安宁。
    微醺的刘皇帝兴致正高,专门叫上太子刘旸与女婿李继隆,就着明月清辉与湖畔凉风,邀杯坐谈。
    “这两年,朝廷在北疆推行的部族归化政策,引起了极大反响,我这里也收到了不少汇报,政事堂给出的总结,是稳步推进中。
    不过,他们也只是坐在朝堂,我也只是坐居京中,具体的情况,毕竟不是那些奏章便能呈现全貌的!
    你在山阳、漠南多年,今从北边回来,正好给我讲讲!”刘皇帝手中把玩着制作精良的酒杯,问李继隆道。
    谈正事的时候,李继隆总是从容的,不过听此问,还是迟疑了下,方才答道:“臣在漠南,在田都部署麾下,主要负责领军治兵、肃清盗匪,职责所在,在于军事,这部族归化之政,只是有所耳闻罢了!”
    “你这是在糊弄我啊!”听其言,刘皇帝道。
    “臣不敢!”李继隆顿时起身拱手道。
    “坐下!”刘皇帝招了招手,冲李继隆示意了下,方才看着他道:“领一路兵马,护一方百姓,保一境太平,若是连境内的民情都不了解,那你保什么境,安什么民啊?”
    大概是觉得语气有些严厉,刘皇帝眼睛又眯了眯,显得醉眼朦胧的,微笑道:“说说吧,大胆说,不要有什么负担。这里就我们三人,都是一家人。我也不是要就归化政策,听取你的意见,只是想从侧面了解一下,时下北疆那些部民的情况,你不要觉得有所逾制……”
    “是!”听刘皇帝这么说,李继隆这才松了口气。事实上,论及谨慎,李继隆可比他爹强多了,他是统兵的将领,哪怕在军事为主的漠南,也不敢去贸然干涉地方行政,尤其他还是天子的女婿,皇亲国戚,更不敢担一个恃权贵而妄为的嫌疑。
    稍微斟酌了下,李继隆答道:“开宝十一年,针对自漠北新附的两万契丹部民,进行打散重编,登记造册,其中一部分安置于漠南,分派草场,一部分内迁,置于山阳道下辖的州县乡镇,与诸族杂居,由当地官府直接治理。
    因这些契丹人新附,人心不稳,朝廷厉行此政,当地的驻军也配合监控约束,方才没有造成大的动荡,即便如此,还是有一些首领、酋长选择对抗,遁逃散逸,臣也奉命率部,进行追剿,当年便追捕了上千人。
    后来又对谟葛失部进行分拆重编,同样引起抗拒,甚至是武力对抗,为田都部署亲自领军弹压,剿灭了两千余叛部……”
    “这些汇报,我都看过,说说你的看法!”刘皇帝摆摆手,说。
    李继隆则继续道:“自晋王殿下北驻云中后,便全面铺开推行,军政联合行动,成效是显著的,到如今,原本安置在漠南、山阳地区的契丹、奚、党项、吐谷浑以及诸多北方部族,已然全部被打散,置于朝廷的管理体制之下。
    不过,这些部族加起来以数十万计,在不到三年的时间内,推行到如今的程度,毫无疑问,也埋下了一些隐患。”
    说到这儿,李继隆顿住,小心地看了刘皇帝一眼。见状,刘皇帝不动声色,说:“怎么停了,继续讲,什么隐患,我也听听你们这些将领是怎么看待此事的!”
    李继隆道:“其一,这些部族部民,虽则依附大汉,但在过去的十多年中,还是保持着游牧的生存习惯,仍旧接受其部落首领的统治。
    如今彻底打散,化入州县,由大汉官府直接进行管理,对大汉的官员而言,需要经受管理异族、牧民的考验,而这些部族部民也需要更长的时间来习惯朝廷的统治,这一个过程不会短暂,需要一定时间的磨合,而一旦磨合不好,人心不稳之下,会引发更大的骚乱。
    其二,部民容易管控,在脱离其首领贵族之后,虽然其生活习俗受到冲击,会有诸多不适应,但他们也可以拥有自己的财产、牲畜、草场、土地,只要地方官吏能够善加抚慰,终有一日,是能够化为大汉的忠诚子民的。
    但是那些被剥夺了权力、视部民为财富的首领、酋长们,却是难以心服了,哪怕是那些积极投靠之人,心中也必怀怨气。朝廷的做法,是将他们对治下部民统治的根基彻底挖断了,这将造成他们对朝廷切齿的痛恨。
    如今安稳无事,只是震慑于朝廷的权威,畏惧于朝廷的兵锋,一旦北方有事,边境不稳,这些原来的部落首领,必定生事。
    而为了缓解他们的怨愤,朝廷也保留了他们大量的财产,这些人中,有的移居城镇,处于北方腹心,一部分则入职为吏,协助官府治理,哪怕部族被打散了,他们对原来的部民仍旧具备一定的影响,此事不得不警惕。
    其三,朝廷将北方部民打散重编,固然加强了官府的直接统治管理,但同样,也使得诸族杂聚,他们的生活习惯、文化习俗、宗教信仰各有不同,如此也更容易引发矛盾冲突。
    新分入州县乡镇的人,属于外来者,能否为原住之民所接纳,他们又是否能融入其中,其中的困难也不小。
    就臣所知,这两年间,北方各地民间治安,是持续恶化的,屡有纷争,乃至械斗,造成人员伤亡的……”
    “还说你不了解,这不清楚地把朝廷这项政策的弊病给说出来了吗?还一列就是三条!”听其言,刘皇帝轻笑道。
    李继隆赶忙表示:“臣见识浅薄,也只是试言之!”
    “你不用谦虚了!”刘皇帝的面上却没有因为李继隆的陈言而有多少担忧,淡定从容地说:“你提的这些,当地的官员也不是看不到,朝廷也不是不明白。不过,这么多年,朝廷每出一政,往往是利弊参半,也从来没有百利而无一弊的政策。
    只要利大于弊,抑或朝廷能够克服其中的弊端,能够对朝廷的统治有利,那么该推行的,就必须推行!”
    这话,刘皇帝已经是冲着刘旸说的了。
    第45章 治安
    “爹说得是!”刘旸自然是附和的态度,道:“看来,今后北疆沿边州县的工作,要放到治安维稳上了,要尽快将那些部民化为朝廷真正的治民!”
    “这是自然!”刘皇帝言辞坚决而肯定:“朝廷拟策施政,初衷都是好的,但出问题的,往往在上情下达,在执行的过程之中。
    此番化夷入汉,虽然不少波折,但总算是开了个好头,至少目前是按照朝廷的目标在推进。但是,这绝不意味着官员们就可以放松了!
    推行此政,也绝不止于将那些部族蕃民打散编户分置,可以说,现在只是完成了一个初步阶段,要达到理想中的效果,还要看朝廷、看沿边官府进一步的治理抚慰,这也是更困难,也更考验治才的!
    对此事,你要上点心,让政事堂再议一议,多听取一些沿边主事官吏的意见,深彻了解当地情况,拟人出一份指导性条制,发传诸边州县!
    繁琐的编制安排工作既然已经做完了,那就要迈入下一个阶段,要求与目标也要与时俱进,跟着调整!”
    “是!”刘旸应道。
    言罢,刘旸也跟着发表看法:“要化夷入汉,既需要官府的包容与引导,教育王化,也需要边民蛮民的配合与理解,对夷民中有威望的人还是可以任用,但是,若任用,又忌其难以与朝廷同心,难免反复……”
    听刘旸在那里纠结,刘皇帝当即指教道:“你能有这一层顾虑,很好,不过,汉夷终究有别,朝廷此番也是以强权手段,打破其部族结构藩篱,强行化为汉制,想要让其彻底归化,认同大汉,与朝廷同心,绝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就目前而言,我们需要做到的,只是保持目前的形势与状态,只要他们能够做到安分守己,遵规守纪,服从官府的管理,承担应尽的义务,更多的,倒不需过多苛责,朝廷需要时间来调整治策,他们同样也需要时间来习惯大汉的统治!”
    “还是爹视野开阔,胸襟豁达……”刘旸开捧。
    刘皇帝当即阻止他:“你就不要再吹捧我了,边上就一个霸图,做给谁看呢?”
    说得刘旸都有些尴尬,刘皇帝又继续道:“以我看,纯以汉官汉吏治之,也不现实,隔阂总是难免存在的。对于蛮族夷民,能用的还是尽量用,多少能减少些阻碍!
    不过,霸图说得不错,对于那些贵族、首领、酋长,就不能再用了,非但不能用,还得防着,暂且供起,以免生事。官府要做的,就是彻底切断他们对原属部民的联系,消除他们那根深蒂固的影响。
    至于要用的,还当从那些部民中长者、有威信者挑选,另外,对于大汉有功的人士,军中也有不少来自各族的蕃兵,可以从中选拔,担任管理归化部民的乡镇职吏,这些人,长时间经受军法的管束,有一定的纪律性,对大汉的认同与服从度也高,可以更放心地任用!”
    北疆的部族虽然被拆撒,分置各地,但也没有变得彻底零落,而是以三十户到一百户间,分批分置为乡村聚落,落实地具体,仍旧是集中管理,剥夺的只是原来首领、酋长们的治权,打击其凝聚力。而对这些基层部民的治理,显然,还是需要从他们本族人中挑选人来帮助管理的。
    “爹真是真知灼见,儿记下了,改日当让宰相朝臣一并学习!”刘旸道。
    但见刘皇帝眉毛一挑,醉眼一瞪,刘旸又赶忙改口,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说:“既然谈到此事,儿正有一议,望爹斧正!”
    “什么斧正不斧正,又不是做文章,再说了,你文章可比我写得好多了,直说,左右也只是随便聊聊!”刘皇帝一副浑不在意的态度,实则谈的都是严肃要紧的军政事务。
    刘旸道:“这些年,对于朝廷录取之观政进士,每到外任之时,大多放置于偏鄙穷僻之所,用以磨炼其意志,锻炼其为政之能,前前后后,北疆沿边诸道州,已有上百人。
    以儿之见,如今北方正在推行夷部新政,正是要紧时候,为求治安,对当地理事的主官还需以吏能出众、经验丰富并熟悉夷民事务的官员为主。
    朝廷的士子,虽然都是精挑细选的有才之士,又在京中诸部司观政察事历练,但在地方事务上,终究还是稚嫩了些。经朝廷大政整饬后,北疆的情况将更加错综复杂,不是那些观政学士能够应付的。
    因此,儿以为今后数年乃至十年,暂时不要将观政进士派往北疆,该遣其他道州!”
    听完刘旸的话,刘皇帝一时没有作话,而给三个人倒满酒,边饮边思考,过了一会儿,方才说道:“你的考虑,不无道理,但终究有失偏颇,也过于保守!当然,我明白你的用意,北疆情况复杂,为求治政之通达周至,用熟谙民俗民情、为政经验丰富的能才老吏,确实有助于此。
    但是,大汉诸边的情况,又岂止北疆复杂?甚至于,就是内地道州,中原、两湖、东南,难道就是一片和谐清平,治理起来就容易了吗?不尽然!
    再者朝廷所录进士,可不都是只会埋头苦读的文人士子,他们之中,可有不少人在参考前,便为吏做事,本就有一定基础,其中,同样也有来自北方边陲的士子,你能说他们对当地的情况不熟悉,不了解吗?他们,甚至比从其他地方抽调的官吏更熟悉人情!
    另一方面,朝廷既增加进士录取的难度,有花费时间观政培养,目的是什么,还不是希望他们能成为朝廷出类拔萃的精英、栋梁,而外放任职,就是最后一道考验,也是最重要的一种方式,北方既然有事,那就非但不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正该让他们去历练!
    若是连北疆边陲事务都能处置对付了,那其他地方,何足挂齿!要练,就要去最困难、最具挑战也最有意义的地方,这样才有效果!”
    “是!”听刘皇帝这番论调,刘旸略感尴尬,多少带着点强词夺理,体现的也全是刘皇帝那强悍的意志与风格。
    当然,尴尬得多了,也早就习惯了,不过,这心中的异议却是不敢继续发表了,再说下去,怕是能吵起来。
    但刘皇帝仿佛从刘旸的话音里听到了异样,瞥了他一眼,又道:“不过,你说的话也确实有道理,务于实际,基于实情,可以采取一个折中的办法!
    这样,今后凡外放北疆州县任职之观政士,一律依常制降一级任用,主官怕其难当大任,那就去做佐官,担副职。
    做不好,就贬,就留在北边给我戍边,做得好,有成绩,升迁调动,就多提一级,多给待遇!
    还有,就疆民的治理,传诏诸边道府州县,警告他们,今后,管得好,有功绩,朝廷给赏赐,给提拔,但是,哪里出了乱子,朝廷有律制,有刑罚!”
    听刘皇帝这番话,刘旸心中默默叹息一句,刘皇帝又是在给臣下施压了。毫无疑问,今后北疆的道府州县,会是用武之地,最容易得到升迁,同样,在那里当官也该是最不容易的,对官员的考验将会更大,更严格,或许还要看运气。
    但为官嘛,能够一路闯到上面的,永远只是极少数的人,同样的考验,同样的要求,能够迈过的,才能算是成功者,才是朝廷的栋梁。
    第46章 驸马的上下两策
    李继隆的话匣子似乎也在这轻松谈话的氛围中打开了,见刘皇帝聊得火热,也主动开口:“时下整个北疆边军、戍卒的重点都放在对内治安弹压上了,因此,对阴山眼线部族的监控以及漠北契丹的防御,也就减弱了。
    目前而言,漠中漠北尚且无事,契丹也不敢贸然南下,得一时安宁,然而,今边地不宁,未知何时方能安稳下来。
    一旦北虏南下,犯境寇边,必然给大汉北疆造成严重威胁,尤其以当下北疆的情况,一旦内外勾连响应,很可能酿成一场灾难……”
    听其言,刘皇帝眉头微凝,眼神斜向李继隆:“类似的话,我仿佛听过,朝中此前有臣僚以此上书,向我示警。
    明面上是希望朝廷警惕那些被夺了部族权力、财产的首领、酋长,以防其怀恨抱怨之下,与漠北勾结,背反朝廷,破坏北疆的安定。
    但实际上,还是对朝廷推行化夷政策心存犹疑,乃至就是反对。在他们看来,保持过去的状态,北疆也安定了十多年,其欣欣向荣,那些部族也恭敬臣服。
    朝廷施此政,反而会破坏北疆的稳定,引起不满,激发矛盾,是取乱之道。你,是否也是这个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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