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合当时的西征局面以及朝廷氛围,关键是他这个皇帝的状态,这样一道奏章呈上来,刘皇帝除了暴怒之外,恐怕难有其他反应。而对王禹偁而言,甭管目的能否达成,脑袋可能都难保。过去这两年,老皇帝经受的各种打击不算小,其心则日益骄固,是很难听进一些难听的真话的……
    哪怕到如今,也是这般,之所以有不同的反应,只是因为王禹偁当廷陈奏,又讲了诸多细节,更为重要的是,他举的那两个例子深深得刺痛了老皇帝。
    显然,在老皇帝心里,因为西征,造成河陇积弊,百姓苦不堪言,这并不是难以理解的事情,但凡谋大事,哪有不牺牲,不付出代价的。当年为了统一,为了北伐,上上下下还不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大汉的百姓同样是饱受苦楚,最后不都熬过来了吗?
    相比之下,那些贪婪狂妄之官,懈怠放纵之吏,他们在其中兴风作浪,曲解上意,根据自己利便解读朝廷政策,迫害百姓,鱼肉乡里,这才是真正让刘皇帝愤怒的。
    刘皇帝的愤怒与恐慌,也在于他从王禹偁的进奏中,看到了一些他不愿意看的情况,看到了“开宝盛世”那光鲜亮丽背后血淋淋的事实,王禹偁是将伪装毫不留情地撕开,暴露在刘皇帝眼前。
    殿中静极了,直到刘皇帝放下奏章,沉吟不已。目光在王禹偁与赵普身上转悠着,极为复杂,琢磨片刻,冲王禹偁道:“朕原以为王禹偁变了,看来还是错觉,西北的风沙,没能消磨掉你的意志与风骨!敢如此直指朕决策之误、施政之弊,放眼朝内,恐怕也就你王禹偁一人了!”
    “臣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王禹偁表情平静地应道。
    “你当真不怕死?”刘皇帝目光深沉,声音更加低沉。
    死亡的威胁,仍旧萦绕在王禹偁身上,沉吟了下,坦然道:“回陛下,臣怕!然而,当真见到湟水以及鄯州沟渠、野地中,都有百姓遗弃之婴儿,臣就不怕了……”
    “呵呵!”刘皇帝又笑了,只是这笑声有些凄凉,眼泪花都流出来了,颤着手指向王禹偁:“你此言,是在诛朕之心呐!”
    “臣不敢!”王禹偁神色愈显平静:“向使臣之狂言,能对陛下有所触动,对朝廷有所警示,臣便满足了!”
    闻言,刘皇帝沉默了下,又瞧向赵普,这老东西恭敬地候着,一点都不见慌张。
    刘皇帝原本打算就王禹偁奏章被截留之事责难一番,未必是赵普,但总要发泄一番。然而,当赵普干脆承认后,突然意识到一事,作为政事堂首相,对于奏章本就有批驳权,能够上呈刘皇帝审阅的奏章,都是经过一轮甚至数轮删选的。
    过去刘皇帝勤政之时,还会定期去查验,但如今……而来自诸部司院监及地方道府州县的奏事章程,每天都是数以千计,就算让刘皇帝看,也是看不过来。
    赵普按下王禹偁奏章不上报,从朝制来说是说得通的。更为关键的是,刘皇帝想起了一事,因为王禹偁屡屡发表一些不体圣心的言论,厌烦之下,刘皇帝收回了他密奏之权,王禹偁想要上奏刘皇帝,必须得走常规程序。
    如此以来,王禹偁所奏,能够上呈到赵普与太子手中,就已经是看他的名气了。甚至于,了解其秉性,能出得了陇右,都是一件意外的事情。
    念及此,刘皇帝以一种怅然的语气问王禹偁:“此番召你回京,朕是打算重新启用你的……”
    第437章 改变的契机
    刘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这让熟悉刘皇帝的人,尤其是殿中近侍格外惊讶,如此触怒老皇帝,非但平安无事,反而有升职的苗头。就算是“王豌豆”,脖子也不至于硬到这个程度吧……
    而王禹偁在稍作思忖后,问出一个让旁人惊诧的问题:“臣斗胆请问陛下,欲委臣何职?”
    闻问,刘皇帝没来由地生出些厌烦,以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王禹偁:“朕原打算,让你回京掌管都察院,不过听你的话意,似乎另有想法!”
    王禹偁有些讶异,都察院之长,这可是正三品的高官,朝中实权部司的一个巨头……按他的预期,刘皇帝至多给他个学士供起,抑或侍从郎官。
    不得不说,在刹那间王禹偁是有些动心的,都察院之职权与他王禹偁结合起来,能够发挥出怎样的威力,他自己都难想象。
    然而,迎着刘皇帝那审视的目光,王禹偁心情稍加平复后,拱手道:“陛下,都察院职权之高重,恐非臣之资历,所能胜任。何况,臣当年也曾就职于都察院,既不能和协同僚,也为朝臣所厌弃。
    仅以臣个人之志,比起在京中纠弹百官,臣宁愿在西北,劝课农牧,抚养百姓。臣提倡诗文革新,也当身体力行,为天下先,否则何以服众?”
    王禹偁这番话,还算真诚,然而落入刘皇帝耳中,总觉是那么地不舒服。但是,不管怎么给压力,王禹偁总是那副坦诚的模样。
    审视逐渐变为凝视,刘皇帝最终放弃了,又是恼火,又是无奈地说道:“王禹偁,你什么时候能顺着朕的意思,一次也好?”
    “陛下……”王禹偁欲言。
    然而,他一张嘴,刘皇帝就激灵了一下,仿佛已经听到他打算说的话了,脑子嗡嗡的,立刻打断他:“说句不该说的话,但有时候,朕是真想杀了你!”
    王禹偁深深一拜:“臣一死不足惜!然若让臣不说话,抑或逆本心发言,则比死更为艰难……”
    刘皇帝又笑了,只不过这次笑容间多了些坦然,笑声逐渐消失,刘皇帝突然看向赵普,问道:“赵卿,依你看,朕要怎么安排王禹偁合适?”
    赵普可太了解刘皇帝了,仅听语气便能知晓刘皇帝是真问,还是仅仅意思下,比如此时,赵普便很很识趣地说道:“恭听圣训!”
    “陇右按察使!”果然,刘皇帝没有半点犹豫,直接说道。“甚好!甚是合适!”赵普附和道:“以王禹偁按察陇右,可谓恰到好处!只是,时任陇右按察,当如何安排?”
    “是谁?”刘皇帝问。
    赵普:“王克功,已故永清公王彦超之孙!”
    “到任多久了?”
    “不到两年!”
    “那也不短了!”刘皇帝语气冷淡地说道:“这么长时间,对陇右民生舆情,竟无丝毫察觉,还是视而不见?
    正好同王禹偁换个位置,让那王克功去鄯州,任刺史!给朕关注着,若是鄯州的情况,在一年之内,得不到扭转,那他这官也就不用再当了!”
    “是!”
    事实上,刘皇帝还是顾念的王克功出身了,毕竟王彦超也就死了一年,多少得给一些情面,否则,那王克功就不是降职这么简单的了。
    王克功如此,那其他人,可想而知,想要过这一关,绝不容易。王禹偁已经把陇右的情况捅上天了,天威震怒之下,陇右、河西乃至整个西北官场政坛,又会发生怎样难测之震荡。
    刚议定对王禹偁的安排,刘皇帝便再度把火力转向赵普,满脸严肃地吩咐道:“赵普,朕不管你当初是何考虑,但如今,王禹偁已经将河陇弊政说得很清楚了,民生困苦至斯,朝廷若再不加以重视,朕就要责尔等渎职怠政之罪了!
    派专人前往西北,明察暗访,上及道州,下及县镇,将王禹偁所说给朕一一比对,依法查处,拨乱反正!”
    听刘皇帝这般吩咐,赵普却没有直接应承,而是试探着问道:“陛下,不知其中分寸,如何把握?”
    “你什么意思?”在刘皇帝看来,赵普问题里透着点怪味,立刻反问道:“你所说分寸,又是指什么?”
    赵普拱手道:“倘若河陇情势,当真已如王禹偁所言那般严峻,甚至更加严重,朝廷当如何处置?”
    刘皇帝知道,赵普这是要自己一句准话了,冷静地陷入思考,想了许久,刘皇帝俯视着眼前这只不动声色的老狐狸,沉声道:“贪官污吏、鱼肉百姓者,依律严惩,吏罪加一等,官罪加三等!”
    说完,但见赵普仍旧望着自己,两眼古井无波的,刘皇帝有些恼了,发泄地拍了下御案:“倘若确有必要,罢西征,抚官兵,蠲赋税,安民心!”
    听刘皇帝这般表态,赵普也终于表态了:“是!臣等必严格遵从陛下意旨,还河陇一个太平!”
    “太平……”刘皇帝嘴里呢喃了一句,如今再听到这两个字,总觉刺耳,甚至感觉是对自己的讥讽。
    过了一会儿,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刘皇帝郑重其事地对王禹偁交待道:“希望在陇右按察使的位置上,你能够践行己志,多为民请命,也多写些民生百态。朕恢复你密章专奏之权,有什么事,直接上奏给朕!你说得对,朕确实有很多年没有出巡过,今时之大汉竟是何样人间,对朕而言,也确实陌生了……”
    “臣唯有竭忠以报,不负陛下期望!”从刘皇帝的语气竟然听到了几分无力与感伤,王禹偁心中也有所触动,诚恳地拜道。
    刘皇帝有些疲惫了,余光注意到寇准,却没有过问他在关内道情况的心情了,直接对赵普道:“寇准,赵卿看着安排职司吧!”
    赵普也跟着瞧了瞧寇准,寇准也下意识地躬身拱手。琢磨了下,赵普提议道:“陛下,洛阳府推官如何?”
    “就这样!”刘皇帝直接拍板,然后看着寇准:“寇准,好好干!同龄人中,哪怕把勋贵子弟算上,你也是走在前列的,不要辜负了你的志向与机遇!”
    “是!”大概是刘皇帝这番话里带了些真实感情,寇准有些感动地叩拜在地:“臣一定牢记陛下教诲!”
    第438章 与太子的牵涉
    回到广政殿的赵普,并没有在垂拱殿时那般坦然自如,游刃有余,老脸上甚至有点后怕的表情。一想到老皇帝最后那恶虎般的眼神,赵普便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赵普不知道他在刘皇帝面前耍的花招会不会奏效,信心总归是不足的。
    老皇帝如今对任何人事都不可能完全信任,包括引爆此次风波的王禹偁,老皇帝就当真能容忍吗?对其所说,就全盘接受认可?
    只怕那宽容动情的表面下,是一颗随时噬人的心,王禹偁也是好运,多少次游离于生死边缘,这背后究竟有多恐怖,怕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清楚。
    此番,又在御前大放厥词,在赵普看来,既不知轻重,更不知死。
    “赵公!”回到政堂,落座还未及吃口茶,便见一名官员走了进来,须发灰白,但精神矍铄,正是尚书右丞辛仲甫。
    辛仲甫曾任刑部尚书,后迁尚书侍郎,等赵普还还朝复相,更进一步,担任右丞,成为赵普最得力的下属,也是朝廷中枢屈指可数的实权人物。
    “不知情况如何?”落座,辛仲甫也不客气,直接询问道。
    瞥了他一眼,赵普叹道:“天威震动,龙颜大怒!”
    “可想而知!”辛仲甫颔首,面无意外:“那王禹偁怎样了?”
    “垂拱殿中的小风波算是平息了,但是河陇一场轩然大波正在酝酿了!”赵普凝眉长叹道。
    见辛仲甫关切的目光,赵普简练地把刘皇帝交待之事讲述了一番。辛仲甫闻之,也在少许沉默后,说道:“如此也好,河陇一些官员,做得也确实过了……”
    “好了!”赵普摆手示意了下,然后冲外边唤道:“来人!”
    很快地,一名值日官入内,恭谨地拜道:“相公有何吩咐?”
    “去一趟都察院,把左都御史请来!”赵普吩咐道。
    “是!”属官不敢怠慢,立即动身去了。
    收回目光,赵普又看向辛仲甫,继续方才的话题:“陛下要我们就王禹偁所奏陇西之事进行调查核对,然而陇西的情状你我心里也都有个把握,纵然与王禹偁所言有出入之处,总归是不大的。
    从榆林之乱到远征安西,从卢多逊案到官场整肃,这近十年来,西北就没消停过,换了那么多人,也杀了不少人,依旧是积顽难改。
    大政之下,官民疲敝,是可以理解的,然有人籍此兴风作浪,上下其手,咎归朝廷,利归私囊,陛下岂能容忍?”
    “这都是卢多逊当年留下的祸患!”辛仲甫没来由地说出这么一番见解。
    甚至把赵普都惊了下,老眉拧了下,不由多看了他两眼,毕竟卢多逊可是赵普的死对头,哪怕人早已作古,但至今思来,仍旧记忆犹新。而当年卢案爆发时,也正是眼前的辛仲甫对其主审的。
    “之瀚,过往之事,就休要再提了,当下该考虑的,是河陇的局面当如何收拾。”赵普这么说道。
    “不知圣意如何?”辛仲甫问。
    赵普道:“陛下显然有严惩厉诫之意,然而令人奇怪的则是,这一回却还没有动用皇城、武德二司,而是让有司操办!”
    对此,辛仲甫也琢磨了下,而后说道:“圣心难测啊!然,不用二司,对朝廷体统而言却是好事,能少不少冤屈,也能更好把握分寸。但此事,还得费些辛苦,以报圣躬,不知赵公有何打算?”
    闻问,赵普直接看着辛仲甫道:“老夫有意,让之瀚兄与杨郡公、王禹偁一起去河陇,既表重视,也能办好此差!就是要辛苦之瀚亲自跑一趟了!”
    辛仲甫心中默默盘桓一阵,拱手道:“责无旁贷,不敢言苦!只是,杨郡公通情理,王禹偁嘛……”
    提起这个王禹偁,赵普也不禁面露头疼之色,想了想,道:“不妨事,天都已然被他捅破了,到了西北,照规矩办事即可!”
    辛仲甫微微颔首,略作迟疑,又道:“赵公当知,西北困弊,根在何处,倘若不寻治本之法,就是处置再多官员,怕也只是扬汤止沸!”
    赵普想到了什么,思忖片刻,轻声说道:“陛下今日松口了!”
    “当真?”辛仲甫两眼一亮。
    赵普郑重地点了点头。
    闻言,哪怕以辛仲甫之素养,也不禁搓了搓手掌,压抑着兴奋之情,道:“倘若如此,西北之行,信心倍增,西北官民有望,朝廷上下可安了……”
    显然,对于西征之事,自上而下,朝野内外,早已形成了一股反对的力量,甚至不同派系的势力都达成了共识,只不过碍于老皇帝的坚持,不敢过于炸刺罢了。然而,一旦松口,那股被死死压制住的“民意”也将迅速爆发出来。
    莫说西北,就是中枢朝廷又何尝不是“苦西征久矣”,那么多支援安西的军需辎重,可不都是从西北刮地皮得来的,国库的耗损也是巨大的。
    “杨郡公……左都御史……”做好交待,赵普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嘴里呢喃一句,一双老眼中的意味由深思转变为恍然。
    老皇帝怎么可能让王禹偁去掌管都察院,就他那脾性,放到如此高位,岂不是给自己添堵。
    退一万步说,杨业的左都御史,可也是刘皇帝钦点的,上任也就一年,这是老皇帝布局朝廷权力的一项重要安排,岂是区区王禹偁所能替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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