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指挥亭出来,天色彻底晦暗,华灯初上,古街川流不息,步行街张罗起缤纷满目的食贩摊子,各种食物的香气交织扑面,恍若一场珍馐的盛宴。
    杜莫忘的自行车还扔在巷子里,她不打算回去拿,生怕再遇到那对奇怪的男女,又惹出什么麻烦,杜遂安不在京城,鞭长莫及,救不了她。
    湖边别墅不远不近,道路拥挤,步行要一个小时,龙霖推着车送她。
    杜莫忘在心里算了算自己手里的钱,走了没多久,对龙霖道:“我请你吃饭吧?你饿了吗?”
    龙霖也不客气:“好啊!”说完推着摩托车停在了一家卖炒粉的路边摊前,她探头探脑环顾一圈,对杜莫忘道:“吃这家吧!大火热油,香!”
    杜莫忘脚没料到龙霖吃路边摊,她说:“附近有家烤鸭店很好吃,在全京城都有名,离这里只有十分钟的距离,我推荐那一家。”
    龙霖耸耸肩:“我更想吃炒河粉哎!”
    “我有钱的。”杜莫忘强调,“我有一些钱。”
    “知道你有钱,我肯定要吃顿好的啊。”龙霖说,“所以我要吃牛肉炒河粉,加两块香干和一只卤鸭腿。”
    龙霖的神情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杜莫忘踌躇片刻,龙霖已经停好了车,和老板下单,坐到炉灶后的塑料棚子里去了。
    杜莫忘不饿,点了摊子上最贵的卤煮拼盘,又要了碗热米酒,坐到龙霖对面。
    正是热闹的时候,路边摊里坐满了人,两人窝在角落里,菜上得很快,杜莫忘把卤煮推给龙霖,小口喝米酒。
    米酒用蛋花冲开,酸甜可口,入口更加丝滑,她喝了小半碗,人逐渐暖乎起来,心率变缓,整个人松懈不少,有些懒洋洋地缩着脖子,半敛着眼睛看龙霖吃粉。
    龙霖真饿了,狼吞虎咽,大口嚼粉,嘴里喷出白蒙蒙的雾气。
    这餐算下来都没过一百,龙霖却吃得很满足,和杜莫忘说话都很好。
    杜莫忘看着看着,对龙霖产生了好感,她自从被收养后,日日过着高端奢侈的生活,大概是天生的贱骨头,她卧在锦绣堆里只惶恐着,看到那些光鲜亮丽的成功人士更是畏惧不安,不敢接近。
    现在她身边出现了个乐意吃路边摊的人,坐在油腻腻的板凳上,端着套塑料袋的盘子,吃油腻腻的廉价炒粉,这个人还救了她。
    其实这样的路边摊,杜莫忘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她十六岁的时候,看炒粉摊子简直是五星级酒店,更别说用牛肉炒,还加鸭腿。
    龙霖也是有钱人,但她是个不一样的有钱人。
    “我该怎么称呼你?”杜莫忘问。
    龙霖头也没抬,呼噜呼噜吸粉:“我叫龙霖,随你怎么叫,我爹妈早死,没什么教养规矩,你直接喊我名字是最好的。”
    杜莫忘愣了下,轻声说:“节哀。”
    “节什么哀?”龙霖笑喷,“老头子是嫖娼死在槟榔西施肚皮上的,老娘在我刚出生的时候就和美国兵跑了,我都没见过她!二三十年了无音讯,就当她死咯。”
    杜莫忘不知道该如何接话,龙霖主动问道:“那疯婆娘堵你干什么?”
    杜莫忘摇头,用调羹搅拌碗里的蛋酒:“我不知道,她问我是不是杜莫忘,我说不认识她,她很意外的样子,还叫那个男人抓我。”
    想起那个高壮得像怪物的外国男人,杜莫忘心里又浮上来一层寒意,急忙喝了两口热蛋酒。
    龙霖咀嚼的动作骤然停滞,鼓着一边腮帮子,愣怔地盯住杜莫忘。
    “你说你叫什么?”
    杜莫忘被她极大的反应吓到了,结结巴巴地重复自己的名字。
    “哪几个字?”
    杜莫忘在手机上打出自己的名字,龙霖一把夺过,揉揉眼,看了看屏幕,又抬头望了望杜莫忘的脸。
    “我叼!”龙霖爆发一句粗口,“这你妈长得也不像啊!”
    杜莫忘已经习惯了,淡定地点头:“嗯,大家都说我和妈妈不像,妈妈是美人,我不是,龙霖姐你也认识我妈妈吗?”
    “嗨,叫什么姐姐。”龙霖露出几分猥琐的羞涩,挠着满头卷发嘿嘿笑,“没想到有朝一日杜薄笙的女儿会喊我姐姐,哎你妈人呢?她过得怎么样?”
    杜莫忘顿了顿:“她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
    龙霖保持着挠头的动作,半晌没说话。
    锅铲嘈杂里,周围食客络绎不绝,有几张桌子翻台,男男女女吆喝着吃菜喝酒,兴致高昂地划拳,爆发出一道道热闹的欢呼声。
    这张桌子格格不入,凝固在寂静的琥珀里,与世隔绝。
    “哦,”龙霖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气,“她死了,这么早死了……嗯……我早该知道。你这些年怎么过的?有人管你吗?上次在唐将军的山庄里见到你,你过得还不错?白家把你接回去了?”
    龙霖知道太多,她真的了解她的身世,杜莫忘笃定龙霖是母亲亲近的故人,说不定是挚友。
    杜莫忘随便带过了自己的经历,急切地询问关于杜薄笙的过去。
    “你妈妈读博士的时候,导师出走,把你妈也一并带走了。那个时候你妈刚好和男人们闹翻,走得很潇洒。”龙霖皱着眉回忆,“具体是什么事情我也不清楚,我是在九龙研究院的时候认识她的。”
    龙霖遇到杜薄笙时,香港还没回归,启德机场还是国际最繁忙的航空枢纽之一,她从台北来香港发展事业,意外结识了研究院的院长。
    院长姓周,正是杜薄笙的导师,急于拉赞助开展新项目,龙霖手里有闲钱,乐得当个天使投资人。于时全世界的医学伦理并非今日如此受重视,人类与动物的基因杂交实验遍地生花,最出名的是人猿杂交,产下的孩子有着猿猴的畸形外貌,和略低于正常水平的人类智商,编号为01,后因攻击性被处死,行刑的研究员还被扭送法庭,掀起轩然大波,民间以其是杀人还是杀猴争论不休。
    相比之下,这位院长还算是较为有道德,致力于人类遗传研究,宣扬基因工程能筛选出优秀的新人类,在世界各地都有不少簇拥门生,颇具盛名。
    龙霖没文化,听起来牛逼哄哄,一挥手投了三百万美金,周院派学生带龙霖参观,那个人就是杜薄笙。
    只一个小时,龙霖折服在杜薄笙渊博知识和智慧头脑之下,大为震撼,认定搭上了新世纪达尔文的船,又入了五百万刀的股。
    杜莫忘就像在听科幻小说,她对母亲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全靠着照片才不忘记母亲的样貌,声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龙霖所描绘出的杜薄笙,是个千百年难遇的绝世天才。
    她很难想象照片里的那个蓝裙子温柔的女人,是时代的先锋,生物科技的新锐,曾是有望改变世界的杰出人物。
    按照龙霖的说法,继续原定的研究路线,杜薄笙很快就能突破遗传学的瓶颈,很可能在三十岁前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将人类带到一个新的高度。
    但是时代风云变幻,不出两年,生物技术基因工程屡屡爆出丑闻,反人类实验、伦理违逆大面积曝光,不少违规的人与动物杂交、人造生命以及人体实验项目的罪行罄竹难书,公众大呼纳粹复辟。世界各地开始大面积推行道德伦理法,全世界的生物遗传研究所都被影响,不少无政府支持的研究所遭受毁灭性打击,曾经全世界演讲的着名科学家一夜之间沦为过街老鼠。
    起先,因为有英国政府支持,九龙研究院独善其身,但随着香港回归,英国退出香港,在中国的医疗伦理的重压之下,周博士的研究所被迫停摆,各类项目紧急叫停。
    一开始,周博士搭上美国的同学,要把研究所搬到宾夕法尼亚,但他私底下犯的罪被警察挖掘出来,这位道貌岸然的研究所所长居然背地里倒卖人口,用于实验研究,手下人命无数。
    周博士仓皇潜逃出国,研究所群龙无首,杜薄笙洗清嫌疑,也在这个时候离开,定居广东,在一家私立学校教书,过了几年就怀孕分娩。
    “我知道她有个女儿,晓得你的名字,后来我老爹死了,我回台湾,和大陆这边断了联系。唉!一说起这件事,我就心痛我的钱,那可是二十年前的八百万美元。”龙霖痛苦地捂住胸口。
    龙霖并非是母亲的挚友,杜莫忘有些失望。
    杜莫忘沉吟片刻,试探道:“那你要我还钱不?”
    龙霖乐了,说:“这关你啥事儿?世事无常,当年倒了多少研究所,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还只是破了点财,投资有风险,不做好亏钱的准备,怎么赚钱?”
    “我又不是借高利贷的,再说了投资是给那姓周的,不是你妈朝我要的钱。”
    杜莫忘又沉默了几秒,问:“那个女人来找我,是不是也在研究所投资了?她当年亏本很多,要把我抓去卖器官?”
    龙霖差点一口粉喷出来,她仰着脖子思考了会儿:“她叫商弗来,老公是黎家大少爷,在广东开了几家私立医院,据我所知香港回归前,她就没有下过南方。”
    杜莫忘回忆着:“那他们夫妻还挺……呃……有反差感。”
    “哦,你说那个金头发看起来像外国人的吗?”龙霖耸肩,“那个人不是姓黎的,他叫谢时毕,有点东斯拉夫人的血统。”
    “啊?可是我听到她喊老公。”
    “嗯,有点复杂,”龙霖挠了挠眉毛,“我仔细思索了下,咱们就是说,你被她找上门,说不定是因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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