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儆回头望着舱里那帮家伙,哼笑道:“国公爷快回朝了,他们若还不放肆就没什么机会了。再者回朝之后,只怕随军回来的将军又有几个要升迁,如此一来免不了就有人要挪窝,眼下拍好你的马屁,回头就是求人也算是多个门路。”
    韩稷凝眉道:“你怎么知道快回朝了?”
    王儆拿下嘴角衔着的剔牙的银签,说道:“你不在的这几日,营里也收到了军报,巴特尔他们已经把乌云给干掉了,眼下正在对付蒙古王。不过蒙古王最近似乎又联络上了别的部落,输赢还未定。但是不管怎样,巴特尔他们都只能选择速战速决。
    “所以这样一来,国公爷不也就快回了么?”
    韩稷略顿,不置可否。
    正逢有将官拿着酒杯走出来敬酒,这话题便也就就此止住。
    这顿酒直喝到月上中天,大家虽未全醉但也有了七八分酒意。
    王儆说话都开始卷舌了,拍着韩稷肩膀说了几句“够意思”,便就被人架着上了马,其余人陆陆续续离去,韩稷几个年轻将官同了一段路之后,便也带着陶行他们趁着夜风往府里赶。
    才穿过顺天府衙门后的大街,便就见前方街头驾马立着一行人,看模样还是正在办什么事。
    此时已近子夜,城里虽不宵禁,这么样地带着上街总归引人注目。
    陶行赶前两步看了看,回来道:“公子,是顾世子带着人马在前方,可要打个招呼?”
    顾至诚?
    韩稷皱了皱眉,定眼一看,果然前方率先打头的那个就是顾至诚。
    这么晚了他怎么还会这么大阵仗?凝眉片刻,便就驾着马走过去。
    “顾大哥。”
    顾至诚闻声回头,来不及掩去面上凝色,掉头过来,“这么晚了,你这是打哪儿来?”
    韩稷便将吃饭之饭简略说了,然后反问道:“大哥这又是在做什么?”
    顾至诚眉头紧锁,说道:“我在寻颂儿。净水庵走水那日,颂儿也随沈四爷他们去放灯,但沈家人都回来了,他却到如今还没回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方才在戚氏面前话是那么说,可哪里有真不担心的?顾颂平日里朋友又少,他已经去薛家董家打听过,他们都没有见过他,于是饭后他就带着护卫出来寻找了。但是又能往哪里去寻呢,平日里他忙他的,对顾颂私下关注又少,因而竟不知往哪去去。
    “他还没回来?”韩稷闻言也禁不住微惊。
    他知道顾颂可能会有些难以接受,可这都四五日了,还没回来是怎么回事?
    初秋的夜里已微带凉意。
    东台寺外的石阶上,顾颂拖着酸胀的两腿坐下来,月光悬在当顶,映得身影在座下变成灰灰的一团。周围静谧如幽谷,静到连人的喘息都像是在擂鼓,静到连心跳声都能清晰听得见。
    他在寺里连扎了三个时辰的马步,三个时辰,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尤其是他样,正值发育期中,很容易会有肌肉筋骨酸到发晕的情况。但是他坚持了下来,他只有借用这样的方式才能使自己感觉到好受一些。
    四面安静得像坟墓。
    他从来没有在外面这样独处过。
    他对生活很讲究,不管是吃的住的还是用的,乃至去到的地方,他从来也不愿意将就,可是现在,那些讲究离他都很遥远了,不重要了,这五天里,他被如海的、广阔到看不到边的懊悔与恐惧所包围,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那火场里的一幕,就像梦魇。
    他不知道怎么会连她都认不出来,怎么会愚蠢到去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以为她死了,转而却提着大刀去要她的命——比起她看到手执大刀的他时的惊恐,他如今的后悔和恐惧比她更甚,他后悔的是轻信了旁人,而恐惧的则是自己居然会将刀举起对向她……
    他原以为,她之于他,是一朵春花之于蝴蝶,一片莲叶之于蜻蜓,是自然和顺理成章的存在,然而此刻他却恍然发现,春花未免过于轻浮,莲叶未免过于随意,她之于他,竟是重要到如他的眼耳口鼻一般重要的存在。
    刀尖刺向她的那一刻,他分明听到自己的心在发出帛裂的声音,他知道已无法挽回,他宁愿用自己的眼耳口鼻任何一样来替代她,老天爷兴许听到了他的诉求,于是派来了韩稷。
    他看见韩稷将吓到无力瘫软的她抱在怀里,他就像是突然得到了救赎一般浑身都松懈下来。
    韩稷出现的那一刻他心里却只有感谢,因为他拯救的不是她,而是他。
    他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他的那一剑,他此刻又是什么心情。
    五天之前,他究竟做了什么。
    他已经不认识自己,他厌恶自己。
    将双手握成拳,狠砸在石阶上,手骨上才刚刚结痂的伤口很快又破了皮,有血丝丝地沁出来。但是感觉不到疼,反而觉得舒服了些,肉体上的疼痛总比心灵受谴责来得好承受些,他不知道从此之后他在她眼里成了什么,也许是十恶不赦的恶贼,也许将再也不会靠近他。
    比起她的生气她的恼怒,最让人感到绝望的应该就是她的疏远和防备。
    是他从此愧于面对她。
    而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他又能够怪谁?
    细想想,他仿佛总是在她面前做这样的蠢事,先是自以为是地去寻韩稷学棋,如今又是这么阴差阳错地欲将她置于死地,难道他的存在就是为了辜负她?——辜负,想到这个词,心里忽然又一阵抽疼,仿佛透过这个词,他看到未来已是一片阴霾。
    一阵风过,脸上有些凉意,摸摸脸,竟然濡湿了手背。
    他竟然哭了。
    又怎么能不哭?长到这么大,活了十二年多,一颗心就像被积雪覆盖了十二年,直到她出现,她的喜怒哀乐就好像是透过树林里来的一抹阳光,日日夜夜的,不经意就把这层雪给融化了,使他的心也欢快起来。
    他蓦然发现自己有血有肉,可以因她喜因她愁,可以不论何时何地总能一停顿就想到她的模样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想要去对一个人好,让她更加无忧无虑,更加惫懒。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对她付予照顾,就已经把刀刃对向了她。
    他其实不大懂儿女情事,也没有想过未来更遥远的事情,成亲,生子,白头到老,那些都太虚幻,他只愿朝朝暮暮能看到她,让她始终就在距离他咫尺远的地方玩耍生活,在与人谈到住址的时候充满暗喜地告诉别人,自己便是与沈家相邻的荣国公府的子弟。
    不需要什么仪式和证明,他只需要这个世界能够承认他和她相关,承认她与他过去现在和将来一直有着交集,承认他在她的生活里,光是一切与他和她同时有关的事物,这便已经令他欢喜,令他心满意足。
    他和她的结识和相处都在那不大的坊间里,他们的天空下没有世俗的尔虞我诈,也没有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他们的天空永远都是碧澄明净,*光万里,他从来也没有想过,他与她竟然会有被逼到生死相见的那一步。
    他知道被人利用,也已经知道这场大火必有内因,可越是清楚,就越是难以宽恕自己,不是吗?
    若真是有着深仇大恨,那好歹也有个理由,而被人愚弄到杀她,他又有什么理由替自己开脱?
    他仰起头来,看着渐渐西斜的残月,往后仰倒,躺在阶梯上。
    曾经那么固执地坚守洁癖,眼下半点都不重要了。
    “檀越,地上寒凉,进寺去吧?”小沙弥出府来,轻声地唤他。
    他闭上眼睛,仿如未闻。
    小沙弥颇有些无措,站在旁边不知是留下还是进去。
    “公子?”
    正在这时,忽然有马蹄声由远而近,在石阶下停下,而后有脚步声飞快地跑过来,说话声里带着意外和惊喜,也微微地松了口气。
    “公子,该回府了,世子爷、太太和大奶奶都很着急。”
    苏护轻轻地唤道。
    顾颂身子微顿,扭头看了眼他,然后涩然笑了声,翻过身去,埋首在臂弯里。
    他不回去,他不想回去。回去就要看见她,他哪有脸去见她。
    “这世间很多事,不是你害怕就可以不用面对的,也不是你逃避就会过去的。”
    忽然又多了道清朗幽缓的声音,趴在阶上的他脊背一僵,蓦地抬起脸,转过头。
    韩稷提着马鞭,从阶下龙柏后走出来。
    绛紫起云纹的织锦绣袍,玄色的厚底漆靴,面如妖孽,目如寒星。顾颂望着他,鼻子一酸,声音又哽咽了。
    “稷叔……”
    他坐起来,将脸覆在手心里,嗓子嘶哑。
    他竟然连他都没脸去见,他闯的祸,结果却需要他来收尾。他那么想要保护的人,结果却被他保护走了。
    这一切都不过证明他的无能罢了。
    韩稷递了壶酒到他面前,“喝两口吧。”
    顾颂盯着酒壶看了片刻,伸出手来,接了回去。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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