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他父母的事,云嘉问他:“你像你爸爸还是像你妈妈?”
    “你说长相吗?”
    云嘉点头,“嗯”了一声。
    “可能更?像我?妈吧,但我?现在不太记得她的样子?了。”
    云嘉问:“那性格呢?”
    庄在低下?视线,想了一会儿:“好像,谁也不像。”他一直惧怕成?为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出?了小店,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稍站了一会儿,云嘉转过头对庄在说:“你刚刚说了你爸妈的故事,待会儿,我?也要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待会去哪儿?”
    “去天水街,但要绕路,从?海伦教堂那边走,那边有清港最大的一个福利院。”
    庄在问:“要去福利院?”
    云嘉摇摇头:“现在不用去了,路过一下?就?好。”
    第54章 正在加载
    路过海伦教堂, 车子?开到福利院附近,庄在放缓了车速,云嘉察觉到,往车窗外看了一眼说:“我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她让庄在正常往前开, 熟悉的建筑渐渐被丢在车后, 坐在副驾驶的云嘉看着路过的一小片海景, 眸光很淡,跟他说?,她第一次来这里, 是八岁。
    她记得?很准确。
    那年清港曝出好几起义工虐童事件, 又因统建规划,馨乐福利院第二次扩建后,收容了周边好几个小福利院的孩子?,恰逢云嘉的二伯母创立的慈善基金会十周年, 便出资在馨乐福利院举办了一场规模颇大的慈善活动。
    活动当天, 贵妇太太们珠光宝气地站成一排,同福利院精挑细选出来的十数个漂亮孩子?微笑?合影, 隔天就登上报纸头版,黑体大字写着善行仁举。
    数家媒体要来采访,黎嫣忙着跟二嫂学习如何经营基金会以及同诸位太太日?常联谊, 这时?候传来一个消息, 馨乐福利院昨晚几个小孩起冲突打架, 戳伤了其中一个小女孩的眼睛, 实在是苍蝇一样的烦心?小事。
    伤了就送医, 这种事为什么也要来告诉她?黎嫣有些不满, 又想到待会儿?媒体采访完,要给她们母女合影登刊, 便更加不高兴地问:“云嘉呢?”
    她出门时?不是已经交代了等云嘉一上完钢琴课,就把人?送过来吗?下面的人?都是怎么办事的?她还担心?佣人?给云嘉穿错小礼裙,正要叮嘱,只听面前的生活助理面露难色地说?:“小姐去医院了。”
    福利院那个小姑娘是昨晚睡前和同屋几个孩子?的打闹中受的伤,今早在医院醒来,她手里有别墅的电话,在医院托人?打给来的。
    云嘉由管家陪着,现在人?已经在医院了。
    黎嫣那时?还没意识到这个小事件对女儿?的影响之?深,对女儿?有些她并不能?理解的行为也习以为常,她甚至做完了媒体采访才赶去医院,目的也只是想将?云嘉接回来。
    但匆匆赶到了所在的病房楼层,她居然看到本该忙于公事的丈夫出现在这里,实在吃惊,丈夫的助理拿着西装外套站在一边,丈夫屈膝蹲在医院走廊的长椅前,保持齐平的视线,跟坐在长椅哭到抽泣的女儿?讲道?理。
    “法不责众”对于一个要替受伤的好朋友捉住凶手的小孩来说?,无论怎么温声表述,都太残忍。
    幼年的云嘉更不能?接受,院长说?那群小孩子?一起欺负雪芝的原因,是因为自己对雪芝的喜欢破坏了公平。
    因为她多发了一个小蛋糕给雪芝,因为她将?自己的宝石发卡戴在雪芝的头发上,因为她昨天合照的时?候要和雪芝站在一起,所以他们要一起讨厌雪芝,争抢那枚发卡,戳坏了她的眼睛。
    云嘉哽咽着问:“如果他们都没有错,那谁错了呢?”
    云松霖想跟她讲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不止一个小小的福利院,以后如果她要去经营一个大集团也是如此?,人?与人?之?间远近亲疏自然是有的,但明面上的公平依然非常重要。
    可女儿?完全听不进去,趴在他肩上哭得?撕心?裂肺:“我?不喜欢公平,我?就是喜欢让我?喜欢的人?得?到很多很多,为什么不可以?”
    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云松霖当时?绝不会对女儿?说?:“可是你这样的喜欢会害了人?家。”
    云家承担了这个叫雪芝的小姑娘手术的全部?费用,受伤坏死的右眼摘除后,也带她去做了当时?最好的义眼整形。
    手术后的雪芝瘦了一大圈,也像彻底换了一个人?,身上再也没有云嘉初次见她的灿烂活泼,她沉默而阴郁,如果不是院长说?云小姐来看望她,把她领出来,她已经半个月没有见太阳,也完全不想见人?。
    她一言不发地站在云嘉面前,好像从未见过这个洋娃娃一样漂亮的千金小姐。
    初次见面,云嘉也曾夸她漂亮,毫不掩饰对自己的喜欢。可她现在明白自己和云嘉之?间的不同,她们的漂亮也是完全不一样的。
    云嘉的漂亮是锦上添花。
    她的漂亮却会招来灾祸。
    站在一旁的院长满脸感恩戴德,提醒她这几次做手术的费用皆由云家承担,不忘见缝插针地讴歌一番云众集团的仁善大爱,要她好好感谢。
    她脸上生硬浮出一些表情,用那只并不能?视物的义眼,盯着云嘉,慢慢露出一个怪异的笑?,说?:“谢谢你啊,云小姐,你真善良。”
    云嘉觉得?很不舒服,让院长离开给她们单独的聊天时?间,然后拉起雪芝的手,担心?地问她是不是还在被人?欺负。
    对方却抽开手,微笑?着:“云小姐,他们已经都不欺负我?了,院长说?我?现在是特殊的孩子?,叫他们都关爱我?。”
    于是他们听话地时?时?提醒她眼不能?视物的事实,下楼梯故意莽撞地推倒她,再将?她搀扶起来,给她许多意想不到的“关爱”,而这些人?依然能?在云众集团的仁善大爱之?下活得?无忧快乐。
    云嘉小声请求她别这样,她以前从来不喊自己云小姐,因为她们是一见如故的朋友,也拥有许多欢乐的时?光,云嘉很快想到一个主意。
    “我?可以让我?爸爸——”
    对方打断她:“云小姐,你要听实话吗?”
    云嘉愣住。
    “你不用再对我?好了,我?不需要,你也最好不要再来这里,如果没有你,我?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而我?失去了一只眼睛,没有任何人?受到处罚,我?还要感谢你,我?真的……一点都不想再见到你,我?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云嘉因此?抑郁,无法正常地与同龄人?社?交,云松霖请了最好的儿?童心?理医生给女儿?做心?理治疗,但效果都不理想。
    后来云松霖和黎嫣开始亲自带女儿?做慈善,希望通过实践帮云嘉摆脱心?理阴影,她的善意好心?,是正向的,是有益的,是被其他人?需要的。
    可能?是心?理干预有了一点效果,也可能?是时?间是最好的治疗师,云嘉慢慢放下心?病,后又因为云老爷子?去世的缘故,云嘉回到了内地读书,也几乎不再去想过去的事,回归到完全正常的生活。
    绝大多数的时?间,她明媚开朗,身上找不出一星半点的负能?量,任何人?都不会联想到如此?落落大方的天之?娇女,居然需要心?理治疗。
    说?完这段故事,天水街也到了。
    云嘉低垂着眼眸,笑?了一下说?:“是不是很奇怪?别人?只是不需要我?的好意而已,我?居然就会难受得?心?里得?病,要去看心?理医生。”
    车子?已经停下,驾驶座的人?却没有其他动静。
    云嘉继续说?着:“后来高中又复发了一次,我?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就问心?理医生,是不是因为我?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所以我?才对别人?的推拒反应这么大。”
    还好车子?已经熄火,否则这一刻忽的脊背发冷,连搭在方向盘上的手都感到一股无由来的酸麻,好似被猛然重击,痛到失去感知,庄在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开好车子?。
    认识这么多年,庄在一直住在围着她成长打转的黎家,但他从不知道?云嘉有这种心?理隐疾,连黎家人?都不知道?。
    当然不是她把自己看得?太重,所以接受不了别人?的推拒,正常生活里,她一直能?够正常处理人?际关系,甚至比许多人?处理得?都好。
    车子?内,庄在声音发涩:“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是她把对方看得?太重要了,全心?全意地付出和真情实感的善待遭到背刺,是一种冷不防的恶,任何人?遭受这种情况都会难受,而她共情能?力太好,那时?候年纪小,情感又纯粹,所以才久久回不过神来。
    “高中那次是我?……在城中村那次吗?”
    云嘉默了一小会儿?,很轻地摇了一下头,说?“不完全是”,然后推开车门,下了车。
    天水街很热闹,比刚才的老城旧街看着要新兴时?髦许多,如今互联网发达,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店经大v红人?宣传安利,很快就能?收割一波慕名而来的网红流量,路上有人?做直播,有人?举着相机和朋友拍照打卡。
    云嘉和庄在从这些人?当中路过,一直走带街角才找到一家正在营业的花店,铁皮筒一排排紧密摆在一起,插满各色鲜花,生机勃勃,姹紫嫣红。
    云嘉没让导购帮忙,自己挑了几种花组合起来。
    这样的客人?毕竟少见,笑?容满面的导购接过花材,夸她审美真好,颜色搭配清新又和谐,然后看向另一边主动结账的男人?,默认了两人?的情侣关系,笑?着对云嘉打趣说?,你们看起来好般配啊。
    云嘉低声说?“是吗”,手指拨弄一下旁边害羞垂头的铃兰。
    结完账的庄在走过来问:“是不是要去看雪芝?”
    云嘉点头。
    庄在随即微微拧起眉心?,担心?地望着她:“你可以吗?会不会……”
    云嘉好笑?道?:“我?在你眼里这么脆弱的吗?”
    他不知道?怎么说?。
    云嘉抱花出门,告诉他:“我?和雪芝现在的关系还不错的。”
    那次从城中村哭着跑出来,云嘉见到诊所的工作人?员后,还是跟他们一起去把小狗找到了才离开。
    她依稀记得?,车子?快开到宠物医院时?,下了大暴雨。
    当天夜里她回了清港。
    雨停了,在工作人?员的安排下,她在一家高中校门口?见到雪芝,她还留着小时?候的及肩短发,发质柔顺,只是刘海过长,都有些遮挡眼睛了。
    因生疏而缺少寒暄的场面,安静异常。
    云嘉不知道?要说?什么,生硬地问她过的好不好。
    雪芝回答,很好。
    云家的慈善机构帮她换了新的义眼,现在每天睡前都要把义眼片取下来,即使这样,角膜部?位还是会不定期出现红肿发炎,由于舍友投诉夜里看到她很害怕,所以她现在一个人?住一间宿舍,进出都形单影只。
    光线昏暗的校门口?,她对着云嘉露出冰冷的笑?:“云小姐,我?很好,馨乐福利院的每个人?都很好,我?们每个人?都很感谢你,你真是我?的大恩人?,云小姐,你现在还在做善事吗?”
    后背的某块骨头突兀地发疼,一刺一刺,那是不久前在城中村,由于不想再给庄在添麻烦,撞到门上的地方,从城中出来后,云嘉觉得?不舒服,但可以暂时?忽略,直到这一刻,忽然疼到难忍。
    回去后,云嘉在夜里发烧。
    第二天除了家庭医生,心?理医生也来了,做完疏导,她轻轻关上门,跟云松霖和黎嫣说?,即使云小姐现在长大了,还是要减少这样的刺激。
    “她的共情能?力太好了,她可以感受到很纯粹的快乐,同样,感受到的痛苦也会比常人?深刻清晰。”
    云嘉讲这些事的样子?很平静,扭头过,甚至带点笑?意地问他:“你在云众工作这么长时?间应该听过类似的传闻吧?”
    庄在陷在自责里,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就是猜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回云众,说?我?从小身体不好,长期受抑郁症影响,没有办法面对媒体之?类的传闻。”
    庄在恍然说?:“我?以为都是假的。”
    “也不完全假,虽然没有夸张到长期受抑郁症影响,但也是因为我?的性格问题,我?爸爸一直纵容我?去做任何我?想做的事。”
    此?刻,庄在理解了。
    让云嘉来经营集团事务,她未必做不好,她这样聪明通透,又从小在极优的环境中耳濡目染,为人?处世,不会缺方法手段,论天资,就远远胜常人?一大截。
    但她会不快乐,再大的成就都不是她所追求的,也弥补不了与恶意周旋对她的损耗。
    所以云松霖不忍心?,即使被各种流言侵扰,他也不需要别人?理解他的用心?良苦,只要他的女儿?活得?健康快乐,就再无所求。
    如今才有点明白云松霖办公室的禅宗十牛图里的诗偈是什么意思,众器为一金,万物为自己。
    早几年跟着黎辉应酬,没少见过各种各样的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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