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逢士绰号“夺命秀才”,虽未曾真个考过功名,却也读过几本野史,常常自诩能言善辩,不然老曹何以遣他来拦败军?一听赵谭晓得些典故,顿时大喜,笑呵呵道:“你既知诸葛孔明,当知他精通奇门算术,吾‘夺命秀才’却也颇精此道,昨天夜观天象,见太白星乍明,掐指一算,晓得你今日要来,故此埋伏下千军万马,只待你来送死也。”
    越说越得意,只恨不得一把羽扇挥上几下,好在他所用的大刀倒也宽阔,于是倒转过来,把刀权做扇子,往脸上扇了几扇——只恨柄儿太长,着实难显优雅。
    赵谭见他装腔作势,心中暴怒,厉喝道:“跳梁小丑,当着我大军敢玩这些鬼把戏,今日捉了你,砍做一百段!众将士,与我杀!”
    他长刀一挥,率兵直杀过来,卫亨那些败兵都是杀掉了魂的,能够停脚已是难得,此刻安敢同他对阵?一个个两股战战,就要逃走,卫亨亦是眼前一黑,心想老子豁出命来信你,谁知你想的如此蠢计!悲声叫道:“汤将军,玩脱了,快走吧!”
    汤逢士把大刀一摆,喝道:“吾等明教豪杰,岂有临阵退缩之辈。”
    卫亨倒是被他唬得一愣,心想这人当真有几分豪胆,自己正要掉头逃走,忽然听得一声雷霆般大吼:“狗官兵休得猖狂,可知梁山好汉全伙在此!”
    随即左边林子中,一条黑大汉脱得赤条条,带着个绿脸钟馗面具,手舞两把板斧,一道旋风般杀将出来,后面一个使朴刀的,带领许多兵士呐喊着杀出,那密林之中,一时也看不清究竟多少兵马。
    右边小丘上,亦有人大喊:“狗官兵,明教好汉也是、也是全伙在此也!”
    数十匹马自坡上直冲下来,为首之将踏蹬而立,开弓乱射,这个卫亨倒是认识,乃是“白鹰”贝应夔。
    这些伏兵若是早先杀出,官兵们或许还能抵抗,然而赵谭和汤逢士一番争执,众人都以为并无伏兵了,却又杀出许多人马,心中不免更加慌乱:那个反贼说他算出我等来此,难道竟是真的?
    王禀却还冷静,两面一看,伏兵不过数百人,当即大叫:“都不要乱,敌人不多,大伙儿结阵杀敌!”
    一言方出,忽见敌骑中分出一人,脸戴五色面具,手舞单刀,飞速杀到自己身前,王禀提马上前迎战,交手一招,大刀被他砍断,王禀大惊,失声叫道:“哎呀,又是你!”
    真个是:乌龙岭外旌旗挥,一派残阳沐血晖。凛冽杀声动地起,激扬尘土绕林飞。
    第468章 将计就计变乌龟
    此前杭州野战,方杰等断后兵马危在旦夕,便是老曹带人杀来,一刀斩断王禀大刀,将他逼退。
    那次老曹借了李逵的钟馗面具,这次却换了新面具,但是随着赤红刀芒卷起,将王禀新换的大刀斩断,王禀顿时认出又是此人,气得大骂道:“鼠辈屡仗宝刀欺人,若是好汉,换兵器来一战。”
    曹操笑道:“我有宝刀不用,岂不成了傻子?休得啰唣,再接哥哥一刀!”
    挥刀当头砍去,王禀抽出腰刀招架,铛的一声,腰刀应声而断,王禀仰身急闪,哗啦一声,朱漆山纹甲从领口至小腹,蓦然中分,内衬的皮甲、绸衫也一起分开,露出白花花的将军肚来。
    这一刀,也就是老曹胳膊不够长,若是换了他当年老冤家那条长臂,早把王禀整个人劈成两片儿。
    饶是王禀久经沙场,至此也不由肝胆俱裂,怪叫一声,挥手掷出断刀,拉转马头就走,边走一边伸手把肚皮乱摸,生怕下一刻就是肚破肠流。
    曹操毕竟兵少,仗着突袭之势占得先机,若是对方能够沉着迎战,僵持稍久,不免我消彼涨,因此不惜冒险,单骑冲阵,一心斩杀敌将,方好乱中取胜。
    当下纵马紧紧追击王禀,沿途官兵纷纷拦阻,老曹一口化龙刀左削右剁,杀的衣甲平过,血如泉涌,长枪大戟,如劈腐竹,锋芒之锐,犹胜昔日倚天。
    赵谭见王禀危急,连忙回援,挺枪去刺曹操,王禀叫道:“小心他是宝刀!”赵谭心中一惊,急欲变招时,早被曹操一刀削去半截枪头,吓得扭马就走。
    老曹赶上一刀,削去半拉马臀,血光炸裂,那马悲嘶翻倒,赵谭落地打了十几个滚儿,爬起身一声不吭,一溜烟钻入人群,战阵经验亦是无比丰厚。
    李逵、刘唐见曹操大发神威,独自一个在敌阵中往返冲突,又是激动又是担忧,刘唐大叫道:“哥哥尚不惜身,我等如何不拼死作战?贼厮鸟,刘唐爷爷来也,要性命的都夹了屁眼撒开。”
    朴刀直上直下乱劈,当者无不披靡。
    李逵亦是发了性,狂吼道:“撮鸟们,都立住了脚不许动,让爷爷先砍一百鸟斧!”
    这两个好汉倒也般配,一个叫人撒开,一个叫人不许动,那些官兵哪里还知所措?吃他朴刀大斧排头砍来,直杀得血浪滚滚。
    宋军人数虽多,一来追杀卫亨一二十里,阵型早已散乱,前后拉开三五里;二来老曹这一手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反复横跳,都认定了他是空城计,空城中却又杀出伏兵,着实惊悚;三来将是兵之胆,赵谭、王禀双双战败,一时无人临阵指挥;四来李逵刘唐等勇悍无比,锐不可当——
    这四般原因加在一起,哪还有不败的?当下且战且退,往来路撤去。
    卫亨眼见宋兵败了,也自来了劲头,瞪起眼睛大叫道:“弟兄们,官兵败也,杀官兵,为死去的弟兄报仇啊!”
    说罢长枪一挺,当先杀出。
    前文说过,他麾下兵士,多是天目山匪寨出身,这些山匪打硬仗固然不够硬,顺风扯大旗、痛打落水狗的本事,乃是流淌在血里的本能,眼见卫亨一马先出,齐齐发出狼嚎:“我要吃了他们!”“为大当家、二当家报仇啊!”
    他这伙人一冲,却是百上加斤,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儿,官兵顿时大溃,乱哄哄往回就跑,李逵等追杀一阵,被曹操唤回,与卫亨相见了,双方合兵一处,迅速撤回乌龙岭。
    这时一轮红日渐渐西沉,方金芝出来迎着,见曹操等一身征尘血迹,失惊道:“遇见了敌军么?可曾受伤?”
    曹操摆摆手:“他不知我虚实,吃我等一阵杀退,正好接应了卫将军。”
    卫亨见了方金芝,大为吃惊,连忙施礼,方金芝耐着性子,同他攀谈几句,吩咐带了人去休息,自己便缠着曹操问道:“这个面具,可还熨帖么?若是有何不适,拿来我替你改一改。”
    原来她昨晚同老曹分别后,回到自家营房,想起老曹那些温柔缱绻语气,风雅豪迈做派,不由辗转难眠,忽然想起一事,便起身来,去将麾下女兵中最擅女红的小姐妹喊起两个。
    到了自己房中,把自家小衣服拆了几件,凑些五色彩锦,令那两个女兵穿针引线,替曹操缝了一张面具。
    次日大家醒来,她觅个无人时机,怀中摸出面具,双手送给曹操,本来想老实说是令人缝的,话到嘴边,忽然一咬牙,决定自家把这桩功劳占了:“哥哥既然碍着官身不便露面,金芝自作主张,亲手替哥哥缝了这张面具,也不知合适也无。”
    曹操接了一戴,甚是合适,又软和又吸汗,且无碍视线、呼吸,比那竹钟馗舒适得多,拿下来细看一回,赞不绝口:“当真是布机也似好针线,又密又好,着实难得!金芝,不料你竟有这手好生活,真如神仙一般手段。”
    方金芝得他夸赞,心中大乐,口中却趁机试探:“我的女红,本不大拿得出手——怕是难同你家大娘子相比,只要哥哥不嫌弃便好。”
    金芝性子素来娇憨,老曹饶是久经沙场,一时竟也未曾品出茶味,顺口儿道:“我家大娘子扈三娘,从小只爱骑马舞刀,是个性子直爽的人儿,若论针线上的功夫,倒是远不及你。”
    金芝自觉把扈三娘比下去了一筹,顿时笑得如被春风吹绽的桃花一般,眼中柔情流转:“哥哥谬赞了,若果然觉得小妹的女红尚可入目,以后衣服鞋子,都替哥哥缝制可好。”
    曹操乐道:“武某何德何能,敢当如此相厚?”
    金芝笑道:“哥哥若当不得,天下谁还当得?”心中飞快寻思:哎呀,这个牛皮可是吹出去了,这般算来,将来随他回山东,别个都可不带,芳儿玉儿却是必须带了同去的。
    那芳儿、玉儿自然便是昨夜替她缝这面具的两个女兵。
    老曹此刻战罢归来,听她问及面具可还熨帖,当即赞道:“再无更好的了,还是金芝妹子心细,愚兄当初打了个铁面,却不曾想到衬个软底。”
    两个说笑间,樊瑞等匆匆而来:“哥哥,听说同官兵见了一仗?”
    曹操神色一肃,把经过略说一遭,又道:“他那支军马当是先锋,先锋既至,童贯必然不远,一二日间,必然兵临城下,从此刻起,兄弟们轮流在关上值守,我既受了方七佛之托,此关便绝不能有失。”
    次日午时,十余万大军浩浩荡荡,直到乌龙岭下,童贯出马,细细看了地势——
    左面江水浩荡,右面群山叠嶂,山峻水急,脚下道路,却自乌龙岭下拐了个弯,绕到其后难见,若不细看,便似乌龙岭横镇在道途之上,其势巍峨险拔,上面关城更显高峻。
    童贯看了一会,皱眉道:“此关是个天险,看来若不能下,便难进睦州一步。”
    当下传令在岭下驻扎,令人砍伐两边树木,修造攻城器械。
    南方多山多水,这条入睦州的道路,亦是位于山岭江水之间,童贯人马众多,扎成七八个大营,首尾相接,顺着道路铺陈开去,连绵十余里,自关上瞰去,便似一条巨蛇一般。
    这一日童贯不曾攻城,第二日亦无动弹,到了第三日上,正是四月初六,老曹带了樊瑞登上关城,往下看去,童贯营中都在打造诸般器械,冷笑道:“这厮不去寻觅小路,绕道进去睦州,还真要打了此关不成?恁般时,我同方七佛说过人在关在,岂不食言?若不食言,难道真替我那便宜丈人守门?”
    回到营房,召集关中众将并岭下水寨四个头领议事:“我受方七佛之托,替他守着乌龙岭,如今童贯兵马甚众,若由他造好了诸般器械来攻,不免被动。所谓打人不过先下手,若不给他个厉害尝尝,还真道我等是待宰羔羊了。”
    他晓得自家兄弟必无别话,因此说罢,便把眼去看七个南将,方金芝一见,也连忙瞪起一双杏子眼,凶巴巴看向自家几个将军。
    汤逢士、贝应夔前几日随他领着五百军,大破官兵先锋万人,早服其能,卫亨更是得他救下的,浙江四龙一来晓得他和方金芝关系不同,二来也见到了方七佛当日的尊重态度,都齐声道:“宋大哥但有吩咐,我等无不遵命。”
    曹操把桌案一拍,笑道:“好!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今日我梁山好汉便和明教的兄弟们戮力同心,让童贯晓得什么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众兄弟听令——西军之中不乏宿将,他连日不攻城,必然要防我劫营,因此我等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众人听他细细说罢,齐齐领命。
    到了晚上,李逵、刘唐、杨春、陈达四个,带六百人,步行出关,悄悄摸到宋军营寨外,李逵高举起两把大斧,奋力劈下,那寨门便似被石炮打中一般,蓦然炸开。
    刘唐高叫道:“动手!”五六百人,同时发动,呐喊着自大门中直冲进去,却见营中暗沉沉的,并无一丝人声,亦无一个火把。
    杨春惊声道:“糟了,这般情形,必是敌人有备,几位哥哥,我们快退!”
    这个“退”字方出口,便听一声大笑,一瞬间,无数灯笼火把点起,照得营中恍如白昼,无数兵将便似流水一般,从四下涌将出来,为首一员大将顶盔贯甲,手持一杆双刃大斧,策马奔出,大喝道:“反贼,中我家大帅计也!认得河东大将冀景否?”
    原来这个大营,正是河东军的营盘。童贯扎营时,特地将河东、秦凤两支不曾参加杭州决战的生力军放在前面,自家带了刘延庆军中,其余四军都在其后。
    刘唐叫道:“中计了,快退,快退!”
    没待退出营门,旁边山林中杀声乍起,不知多少人马杀出,团团堵住了后路。为首战将,正是前番受挫的赵谭。
    这厮此前奚落西军众将无能,抢了先锋印,本欲一路立功,不料被曹操伏击,大败一场,回去见了童贯,西军诸将以新立大功的辛兴宗为首,将他好一顿讥刺抢白,赵谭是个气傲之人,险些被活活气死,因此愈发想要立功,特意苦求童贯,领了本部人马,配合河东军对付劫营之敌。
    原来童贯此前观阵,见他岭又高、关又险,强行攻打,自不免损兵折将,回去同一众亲信幕僚议论一回,干脆来个闭门不出,连日伐木掘石,拼命打造攻城器械。
    他晓得敌人居高临下,必然看得真切,却也丝毫不曾在乎,自以为这是个无懈可击的阳谋——
    你若当真不管不顾,待我诸般器械完工出炉,便可四面攻打,借着器械之力强破关隘。
    你若有所担心,难道还敢白天出来决战?必然只有劫营一途,那我便早早伏下兵马,候君入瓮,趁你大败之际,顺势掩杀,一举夺关。
    赵谭在山林里连伏三天,忍受蚊叮虫咬,本以为敌人不会来了,今夜却正逢敌军劫营,当即心急火燎杀出,果然将敌军堵在河东兵大营内。
    然而定睛一看,不由大失所望:“怎么、怎么就几百人?反贼们何其胆小,几百人劫营,就算我等无备,又能有多大战果?”
    李逵听对方嫌弃人少,气得大骂道:“你这厮鸟眼长到了天上,竟敢小觑了爷爷们?莫说几百人,便是爷爷一个,也把你这些鸟官兵砍杀个干净!”
    赵谭闻声望来,见李逵赤条条大汉,脸上带着绿色钟馗面具,顿时认出是几天前伏击他的,长枪一指:“藏头露尾的鼠辈,本将军拿下了你,扒你这身黑皮。”
    李逵大怒,双斧一提,就要去杀赵谭,被刘唐一把扯住:“休要浪战,误了哥哥大事!”随即喝道:“列阵!”
    那六百人齐声大喝,其中五百人都从背上摘下盾牌。
    冀景看了暗奇:“怎地他来劫营的都是盾手?”
    虽有疑惑,但终究觉得对方人少,不曾太过在意,将双刃斧一挥,赵谭也喝声“杀”,四面官兵同时围杀上来。
    刘唐拖着李逵往人群里一钻,那数百南兵围成几层圆圈,一层盾牌架着一层盾牌,从上到下遮的密不透风,便似一个乌龟壳一般,任他刀砍枪戳,里面人只顾拼命顶住。
    赵谭发力猛刺几枪,盾牌受他大力,往里一缩,待他提枪,却又顶了出来,气得赵谭无名火直冲天灵盖,大喝道:“都让开,让骑兵纵马去冲撞,偏不信他能抵住。”
    围着的官兵们齐齐往后便退,不料阵中大叫一声:“开!”那些盾牌左右一收,便似打开无数门户,李逵四个引了一百人八面杀出,除李逵、陈达外,其余都使朴刀,一阵乱砍乱杀,官兵猝不及防,顿时杀翻百余人。
    不待官兵大举反击,刘唐叫道:“回!”那些杀出之人,便如乌龟四肢般蓦然一缩,重回阵内,盾牌瞬间归位,依旧好好是个龟壳。
    这正是:乌龙岭下乌龟阵,缩手缩头只一瞬。踏浪冲波破万军,杀人戮命挥千刃。
    第469章 自愧难如诸葛亮
    赵谭见他忽然杀出,伤了好些人马,气得咣咣放屁,大喝道:“去撞,撞开他的乌龟壳,本将军重重的赏。”
    二十余骑士抖擞精神,拉开些距离,狠狠一夹马腹,策马就往盾阵撞去。
    刘唐在盾牌缝隙中望见,叫一声:“转!”那圆阵便似花苞绽放,四下散开,以五十余人一组,分为十个小圆阵,兵士们都把盾牌遮住胸腹,如十个车轮,原地旋转不休。
    官兵马匹撞来,多自各阵中间空旷处穿出,偶有撞到阵上的,力道还未及迸发,吃他一转,顺势便带转了方向,自一旁推开了去。
    赵谭见状更是暴躁,冀景看得兵书不少,当即道:“《孙膑兵法》所谓十阵,有方阵、圆阵、疏阵、数阵、锥形之阵、雁形之阵、钩形之阵、玄襄之阵、火阵、水阵,我看他这个龟壳阵,究根结底,也不过是圆阵、数阵之变,当以锥阵破之!”
    赵谭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叫道:“好,你我各为锋锐,擒下这干人,都把头挂在寨墙上。”
    刘唐听得,心中暗暗叫苦:“这阵法本是急就章练的,多亏都是精锐老兵,才勉强练成开、回、转几般变化,其他应对变化,哥哥可还没教,不过总算也拖延到了现在。”
    当下叫道:“铁牛,你听见了么?他们要‘锥’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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