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闵不同他人,正是声势最隆、兵锋正盛之时,黑云山击败他很难,就算击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但以黑云军的实力,守住泗水防线却是绰绰有余。
    黑云军生擒李农,也让这场大战变得势均力敌起来。
    不过崔经的话虽然中肯,但不胜不败的言论自然很难让众人信服。
    濮阳许圭挥动麈尾,“大都督手握十余万虎狼之师,平棘一战而灭石冲十万大军,阵斩两万,坑杀三万,威震天下,黑云军方两万之众,治下之民不过十万,焉能与其相抗?”
    跟黑云山的小打小闹不同,石闵第一战便指挥十万大军,干净利索的解决了气势汹汹的石冲,自然让很多人忌惮不已。
    通常一战大战,能阵斩过万便是极辉煌的胜利。
    诸葛武侯卤城战司马懿,斩甲首三千,便令关中震动。
    石闵不仅阵斩两万,还坑杀了三万降卒,天下震颤,原本厉兵秣马二十万大军的燕国,也暂时偃旗息鼓了。
    “且,某近五日之前,大都督的使者也来到这郓城之中。”许圭善意的提醒道。
    石闵派人来郓城,其意不言自明。
    如果南北两军对峙于泗水,那么东郡的刘启就是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向南可直接威慑陈留。
    在座的士人、豪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崔瑾。
    崔瑾淡然一笑,“大都督勇武闻名天下,然则刚极易折,河北诸族林立,单凭勇武,能镇一时,能镇一世乎?且我黑云军旦夕之间攻破薛城,生擒司空,战力不在大都督之下,诸位皆为中原望族,华夏名士,羯人残虐我土我民,诸位莫非还要助纣为虐?”
    “哈哈哈……”众人相视而笑。
    崔瑾也微微一笑,其实说再多都无用,兖州归不归顺,不是看谁牙尖嘴利,而是看泗水之战的结局。
    平梁犊,是黑云山扬名之战。
    攻陈留擒杀石斌,是黑云山立威之战。
    而现在的泗水之战,则是黑云山立足中原、乃至立足天下之战。
    哪怕只是挡住或是击退石闵,便可以向天下宣示黑云山能在中原站稳脚跟,有实力庇护这些士人、豪强,以及中原的华夏百姓!
    战争永远都不是仅仅只有战争而已,背后还有很多东西。
    兖州士人豪强能走到今日,没有一个人是蠢材,尘埃落定之前,任凭崔瑾说破嘴皮也不会轻易选边站。
    “崔太守,刘使君有请!”一掾属在堂外拱手道。
    众人神色一动,以前刘启见崔瑾的时候,都是当着他们的面,而在大张旗鼓的单独面见,意味就有些深长了。
    崔瑾向众人拱手,然后跟着掾属去了内堂。
    堂中已经煮好了茶,两张细藤软席,几张屏风,画着山水鱼鸟,为堂中增添了些凉意。
    五十余岁的刘启依在一张蜀锦凭几上,正目光炯炯的望着崔瑾,额上挤出一个深深的“川”字。
    “晚辈拜见刘使君。”崔瑾做足了礼数。
    “崔太守多礼,听闻阁下与黑云帅手足情深,敢问黑云军之志。”
    八王之乱以来,能打的人比比皆是,苟晞、刘琨、祖逖、李矩、郭默、苏峻等,但最终都失败了。
    “驱除羯奴,复我汉家之河山!”崔瑾不卑不亢。
    刘启品咂了一番,忽然大笑起来。
    崔瑾却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刘启笑完之后,脸色却忽然变得伤感起来,“好志向,我刘启愿举兖州归顺黑云山!”
    这转变让崔瑾措不及防,“使君……”
    “若非汝黑云军出手,这二十万乱民只怕尽皆沦为枯骨,前者救治瘟疫,某亦有所闻。自魏末以来,鲜有以天下苍生为念者,不是争权便是夺利,自相残杀,终引得胡人攻入中原,华夏几无遗类,当今天下皆以杀伐为能事,唯李行谨活人无数,可谓英雄也!石闵虽强,却是羯人大都督,而非赵主,今手握大权,勇猛好战,杀伐无度,而无安邦定国之韬略,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刘启给崔瑾斟了一杯茶。
    崔瑾不禁刮目相看,中山刘氏之传承还在清河崔氏之上,能在这世道爬上一州刺史位置之人,岂是泛泛之辈?
    其领兵出战能力平平,但眼光却颇有独到之处,尤其擅长治理一方。
    “如今北国乱起,天下人心皆思慕故国,江东只需一旅北上,便能掀起滔天之势,大河以南可尽归江东,然则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褚裒数万精兵拒守坚城,却一矢不发,闻风而遁,弃二十万百姓于不顾,大好形势付之东流……”
    说这么多,说明他已经想的很清楚了。
    其实兖州不投降黑云山,能投降谁?
    羯赵不会容忍一个心向江东的兖州刺史存在,刘启若对羯赵忠心耿耿,也就不会与褚裒眉来眼去的。
    崔瑾深深一揖,“使君深明大义,中原百姓之大幸也!”
    刘启轻笑一声,“非是深明大义,而是趋利避害,薛城一战而擒李司空,黑云军战力不在石闵之下,此时不归顺之,难道要等李将军击退赵军后,提兵围困兖州么?”
    第一百九十章 激将
    “石闵这是疯了么?”一向以厮杀为乐的魏山也忍不住惊叹。
    泗水之中,尸体已经堵满了河道。
    六月末的天气,血腥与腐臭冲天,河水上面黑压压的一层苍蝇,十几只乌鸦在上空盘旋。
    赵军前前后后发动九次猛攻,开始时还是高力禁卫为前锋,后来则变成各地的郡国兵,在黑云军的严防死守之下,伤亡六七千之众。
    时常可见北岸有逃卒被按在河边斩首,尸体就此抛入河中。
    夜深人静时,常能听到北岸隐隐约约的哭泣之声。
    “这便是石闵。”李跃心情略有些烦躁。
    石闵幼年时便被带在石虎身边,其行事风格与石虎颇为相似,杀性太重了。
    年纪稍长,虽勇猛无畏,却一直被压着,如今掌羯赵内外大权,自然变本加厉。
    李农从鼻孔中笑了两声,“久守必失,永曾手握十余万大军,前仆后继,汝能抵挡几时?”
    原本以为能挟持李农跟石闵谈,但石闵却没丝毫兴趣,明知李农在黑云军手上,却一直没派人过来谈。
    而任何谈判都是建立在不想打的基础之上,李跃不想打,但石闵意犹未尽。
    这场谈判也就难以达成,谁先开口,谁就落于下风。
    “司空言下何意?”李跃望着他。
    “永曾可容人在其下,不可容人在其上,你若投降,荣华富贵依然可保,还能位列朝堂,你若不投降,只怕……”李农欲言又止。
    “黑云山怎可投降!”魏山怒目而视。
    李跃却笑了起来,“在下为何要投降?”
    李农扫了一眼周围群情汹汹的黑云将,笑而不语。
    之所以不愿打,是想保存实力,还未到决裂之时。
    石闵是赌徒,见人就一股脑的全部押,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难道司空真以为我黑云山怕了石闵不成?”李跃笑容逐渐锋芒毕露。
    李农道:“行谨啊,人当认命时便要认命,你黑云山原本只是一群草寇流贼,一朝得势,便不知天高地厚,河北千万之众,披坚执锐者百万,黑云山迟早化为齑粉也!”
    周围黑云将大怒,有人指着李农骂道:“汝欲我等与你一般,作羯奴之狗耶?”
    “枉汝还是晋人,骨头却是软的!”
    更有人直接拔刀,目视李跃,只等一句话。
    李农言语刻薄,与平日敦敦长者的形象大相径庭,黑云山被他说的如此不堪,周围将佐自然大怒,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李跃心中也是一阵怒气升腾,但看李农似笑非笑的眼神,心中一动,似乎他是使激将法。
    对面石闵久攻不下,泗水防线坚如磐石,赵军前后损失近万,虽大多是州郡兵,打对他们的士气打击极大。
    只要守下去,石闵肯定先扛不住。
    石闵想要赢,唯一的可能就是李跃头脑发昏,从防线中杀向对面,与其野战。
    老而不死是为贼!
    李农还真是设身处地的为羯赵、为石闵着想,激黑云军出战。
    一念急此,胸中怒气顿消,“不知天高地厚者,石闵也,我黑云军皆大河南北忠义勇武之辈,石闵虽千万之众,百万之军,能奈我何!且石闵孤军在外,难道不怕邺城有变?传令,坚守营垒,妄言出战者,斩!”
    李农眼中闪过一阵诧异之色,脸上的那抹似笑非笑再也装不下去。
    石闵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邺城不服者比比皆是,羯赵大权从未被外人独揽过。
    别看羯赵现在内忧外患,但石勒、石虎三四十年来,培养了大量的“国人”,极为团结,即便石闵是石虎的养孙,身上留着的华夏血脉却是无论如何都洗不去的。
    更何况羯赵不仅只有“国人”,还有蠢蠢欲动的诸胡。
    见李农沉默,李跃知道说进了他的心坎里去了,遂添油加醋道:“我若是石闵,当速速退军,回到邺城,培养嫡系,然后暗削石氏宗室兵权。”
    司马家有一套标准的流程,完全可以套用在如今。
    如果石闵聪明一点,与李跃达成默契,可以借清剿黑云山之名,慢慢放干羯赵的血。
    不过石闵跟李农一样,对羯赵永远保有某种期待。
    一个自幼在羯人环境下长大的人,肯定对羯赵有认同感。
    “哈哈哈,行谨真乃当世曹孟德、司马仲达也!”李农大笑起来。
    李跃十分严肃的望着他道:“当今天下若有曹孟德、司马仲达,诸胡焉能猖狂如斯?”
    周围异族一个个人才鼎盛,燕国慕容皝、慕容儁、慕容恪、慕容垂,枋头蒲洪、蒲健、蒲雄,就连滠头也有姚弋仲父子。
    偏偏华夏万马齐喑,褚裒气势汹汹的北伐,却被李农吓的屁滚尿流。
    秦汉魏之时,北击匈奴,击灭乌桓,诸胡任华夏宰割,胡不敢南下牧马,士不敢弯弓报怨,而到了司马家,只剩下衣冠名士躲在江南风流自赏……
    李农哑口无言。
    周围黑云将却是喜色连连,大概曹孟德、司马仲达让他们想入非非。
    不管司马懿的品行如何,其能力绝对是百年难遇,只是司马家的灵气,全都集中在前两代人身上了。
    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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