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霄观里只有两个老宫人,人手不足,这静园里便草木疯长,似荒废了一般。
    故而静园园如其名,静得人迹罕至。
    冬天里,草木枯拜,我才推开那虚掩的园门,就看到了被层层枯枝掩映的石凉亭里,那人的身影。
    明玉看画,尤爱那枯瘦的冬日山水。我曾经不解,觉得那等灰败的色调有什么好看。
    可现在,我改了主意。
    树木和凉亭屋顶上覆着厚厚的雪,阳光落在上面,泛着温柔的光泽。
    而子烨身披白裘,与雪景相映照,却是其中唯一的生气勃勃之物,身姿颀长而优雅,如点睛之笔。
    我想,一定是我从前看的那些画都画得不够好,那些画家没见识。
    大约是听到响动,子烨回头。
    我随即走过去,望着他,却努力矜持,克制自己脸上的笑。
    “你何时来的?”我问。
    “刚来不久。”他说。
    这是骗人。
    除了知道他刚才进过香,我还看到了石凉亭的地面。那里落着一层薄雪,已经快被脚印踩没了。一看便知,有人在这里踟蹰了许久。
    我说:“方才我在殿上进香,看到了许昭容的牌位有人供奉过,是你么?”
    “正是。”他说,“我每次来,都会去看看她。”
    我微微颔首,道:“下次,我将我的栀子花交给你,好么?”
    子烨露出讶色:“又病了?”
    “倒也不是。”我说,“过了上元节,宫学里就要开学了。我学业忙碌,总没有功夫照料它。我想着你比我懂得伺候栀子,不若就将它交给你,代我照管。”
    子烨听得这话,脸上的神色很是意味深长。
    “学业忙碌?”他说,“伯俊说,你总是偷懒,能不去就不去。”
    我在心里骂兄长多管闲事,嘴硬道:“那是他胡说。他自己沉迷读书,在他眼里,天底下没有几个不偷懒的人。且我就算偷懒,那也是咸宁公主的缘故。她不去,便也带挈着我不去。”
    子烨似乎对此事很是介意,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
    “如此说来,便不能时常在宫学里见到你了?”
    他能总想着见我,让我很是得意,心头一阵甜。
    心想,他到底是对体察世情有所欠缺。难道他不知道,在他进了宫学以后,咸宁公主就没有缺过一天的课么?
    当然,我不会让他出力的。他要是找咸宁公主,那么照公主那乐于八卦的性子,八成要喜滋滋地带上薛婉跟他攀关系。那样的话,我倒宁可她继续偷懒,不去宫学。
    我忙道:“这事你不必操心,我自会让公主勤快些,日日上学。我的花,你可要替我照看着,等到开春天暖了,我再接回来。”
    子烨看着我,唇边终于露出笑意:“好。”
    那笑容和着阳光,赏心悦目,让我心头一颤,暖融融的。
    第五十九章 旧事(三十一)
    跟子烨道别时,我问他:“下次见面,你想何时何地?”
    子烨想了想,道:“你能日日来芙蓉园里么?”
    我倒是想。
    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乳母不是傻子,就算我打着姑母的幌子,也不可能中邪一样天天都出去。
    “不能。”我丧气地说。
    “上元节那日,你要做什么?”他问。
    我讶然,道:“也不做什么,白日在家,若是圣上高兴了要办宫宴,便入宫去拜见。到了夜里,我要是累了,就在家里早早歇息,要是不累,就跟着兄长出去观灯。不过今年兄长在洛阳过上元节,我父亲另有聚宴,想来不会观灯了。”
    子烨道:“你喜欢观灯么?”
    “喜欢。”
    “我带你去。”
    我心中一喜,却道:“可我不能擅自出门,如何找你?”
    “不必你找我。”子烨道,“我去找你。”
    我看着他,满心狐疑。
    他颇有先见之明,从芙蓉园里回来,我果然接连三天也没出门。
    上元节之前,家中宾客不断,父亲大多时候在朝中,兄长又在洛阳。乳母说我将来是要做太子妃的人,如今正好学习学习如何做一个主母,通晓些主事的能耐,免得将来进宫被人笑话没见识。
    “你看看明玉娘子,人家才十二岁的时候就会帮她母亲打理家事了,听说鲁国公府里的账目都要她过目,你会么?”
    我不服气,道:“我当然会,我算术可比她好多了。”
    “算术是算术,看账是看账。”乳母看着我,恨铁不成钢地摇头,“连这个也分不清,将来你可切莫跟人说是我把你带大的。”
    我翻个白眼。
    虽然心急,但乳母掌握着向父亲告状的生杀大权,我不敢忤逆她的意,只好乖乖待在家里。
    不过,待在家里也并非全然百无聊赖。
    有一日下午,父亲没有去官署,留在家中会客。
    来的人,都是平日里他来往甚密的,其中也包括了明玉的父亲萧纯。
    父亲是允许我坐在花厅里那巨大的屏风后面听壁脚的。对于朝中的那些错综复杂的事务,我其实觉得很有意思,觉得跟明玉她们说家长里短蜚短流长没有什么区别。故而若有闲暇,我也乐意去听一听。
    出乎我的意料,这一次,他们提到了子烨的老师杜行楷。
    如我父亲一般出身京城高门世家的人,评判他人,多少会以出身论英雄。
    可对于杜行楷,虽然此人不受重用,但我父亲他们却多少不会小看的。据他们说,景璘的曾祖父文皇帝在世时,杜行楷曾经很有一段意气风发的日子。哪怕出身平平,也在朝中崭露头角。他提出了许多为政举措被文皇帝所采纳,颇有成效。我父亲他们与他差不多算同龄,当时,很是被他比了下去。
    不过力主改革的人,一向会得罪人。
    文皇帝是个十分符合人们对“帝王无情”四字想象的皇帝。
    杜行楷受重用的时候,文皇帝对他大力支持。等到他敌人攒得足够多,引得上下怨声载道的时候,文皇帝就翻脸无情,找了个错处,将杜行楷撤职下狱。
    不过文皇帝也没有真把杜行楷怎么样。下狱之后没两个月,杜行楷就被放了出来。等风声平息之后,杜行楷被打发去做了个县官,远离朝廷。
    景璘的祖父穆皇帝,虽然在位不长,但对杜行楷倒是颇有几分敬重。也就是他,让杜行楷重新回到了京城。不过,是给子烨做老师。
    这样的闲职,自然是不配被我父亲他们提起的。
    而这一次,他们谈到杜行楷,是因为被皇帝重新提拔,连升数级,任命为御史大夫。
    我父亲他们,都觉得此事极不寻常。
    “圣上近来有意整顿吏治。”明玉的父亲萧纯道,“杜行楷当年做得最为出色的,就是吏治。只怕圣上如今将此人提拔为御史大夫,亦有此深意。”
    “整顿吏治,又不是一回两回。”我听到父亲喝着茶,淡淡道,“他能干出些声色是他的本事,由他去。”
    我听着这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如今子烨连老师都没了,日后,就会一直待在宫学里了吧?
    这么想着,我小小地雀跃了一番。
    ——
    正月十五上元节,这一日,据说圣上偶感风寒,故而没有在宫中大摆宴席。
    整个白日,我都待在家里。
    不过我并不觉得无聊。
    子烨说他晚上要过来找我,我须得好好准备。
    生平第一回 ,我对打扮有了自己的想法。不仅让侍婢将所有衣裳都摆出来,还费尽心思琢磨到底要戴什么样的首饰,梳什么样的发髻。
    侍婢们见我如此破天荒的上心,笑着说,听闻太子今夜要到五凤楼去观灯,与民同乐。娘子莫不是想让他见到娘子时眼前一亮?
    太子算什么。我很是不屑。
    不过为了哄她们给我好好妆扮,我笑眯眯说,正是如此,你们愈发聪明了。
    既然涉及如此大事,侍婢们也不敢马虎。
    光是陪我商量如何妆扮,就花了半日。
    到了傍晚,我穿戴齐整,照着镜子左看右看。
    镜子里的人,没有像那日献祥瑞的时候一般脂粉浓艳。胭脂淡扫,蛾眉修长,妆容若有如无,却观之清丽。堕堕地发髻,簪着珍珠和宫花,色泽雅致。配上我最喜欢的白狐裘披风,衬得面色娇艳。
    我左看右看,很是满意。
    到了入夜,侍婢们催促我出门,说街上已经有人点灯了,太子说不定已经去了。
    我则装起病来,说我许是也得了风寒,头晕得很,不打算去了,只想早早歇息。
    侍婢们很是错愕,面面相觑。
    我知道她们比我还贪玩,就想着跟着我出门,到街上去看热闹。
    “阿姆不是要去观灯么?”我说,“她腿脚不好,就让她坐我的车马,你们陪她去。”
    果然,侍婢们露出惊喜之色,笑眯眯的。
    乳母也很是欣慰,叮嘱我在家里好好歇息,而后,就带着一干侍婢出了门。
    等到外头没有动静了,我打开后窗,翻出去。
    对我这等惯犯而言,溜出家门从来没有什么难的。哪个门,仆人们不会总守着,巡夜的家丁何时经过,我一清二楚。何况这上元夜里,许多人都明里暗里溜出去看灯了,并不会守卫森严。
    果然,我借着夜色,一路畅通无阻。
    溜出那扇专供粗使仆人们进出的小门之后,我小心地将它关上,正要离开,突然发现围墙的阴影下闪出一个人来。
    我吓一跳,还未出声,嘴已经被一只温暖的手捂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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