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璘的脸上浮起些快意。
    所有事情的全貌,我和景璘都是在得救之后才知道的。
    赵王出身宗室,这些年来,他大力拉拢的,也重在宗室。
    如徐鼎所言,如景毓和景珑这般受重用的宗室子弟,早已经被赵王视为了自己人。
    而景珑的才能出类拔萃,不但受子烨看重,还予他兵权。对于赵王而言,景珑的用处无人可及。
    景珑的父亲琅琊恭王,排行第二,是赵王的异母兄长。先帝对琅琊恭王冷淡,赵王却与他关系不错。琅琊恭王就国之后,赵王与他仍时有往来。
    也是因得这层关系,景珑一战成名之后,赵王是第一个找上门来出钱出力的,也是众宗室之中与他最为亲厚的。
    大约是自诩有这层伯侄之情,赵王从谋划伊始,就将景珑视为了自己人。可他并不知道,景珑从不认为赵王经略社稷的本事。在他看来,真正安定了天下且获得了人心的,是太上皇。
    赵王的圈套,一环接着一环。
    其中,也包括了景璘与缬罗交易,将我绑到平朔城。
    子烨为了将我追回,亲自领兵循迹追踪而至。平朔城远离京畿,地势多山而荒凉,易设伏而不易求援。赵王令景珑在平朔城外埋伏,击杀子烨。
    但变数,也正是出在了这关键的一环。
    景珑没有照办,而是半路将他拦下,将自己所知道的事合盘托出。
    子烨再三思索之下,将计就计,与景珑一道摆起了这场迷魂阵。
    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以为,他凶多吉少。
    我想,当赵王得知景珑反了他,那吃惊的程度,只怕不亚于我当初听徐鼎说砍下子烨首级的人是景珑。
    赵王这样多疑的人,自信能够在石虎城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其底气,与对景珑的信任有莫大的关系。
    他大概也没料到,他和徐鼎犯的是一个错误。
    徐鼎是个忠臣,但他也是信错了人。
    他所带领的兵马,是赵王暗中出资筹措的,里面自然而然有赵王的人。徐鼎知道太后与赵王的勾连,也是因此,他一直防范着赵王的渗透。而那最大的举措,就是将王铭荐为副将。
    王铭亦出身将门,世代忠良,深受徐鼎信任。
    但徐鼎不知道,在王铭当上副将的时候,一家老小性命就已经被赵王捏在了手上。
    王铭明白自己躲不过,只得卖了徐鼎。
    而让整个局势逆转的人,却是张济。
    我原本以为张济投靠了赵王,因为良心不安,才为我和韩之孝传递消息。可我想错了。
    张济是子烨的人。
    从平朔城,到北戎王庭,再到石虎城,是张济一路将我的行踪报知子烨。
    到了石虎城之后,眼见我和景璘被赵王软禁,张济感到形势不妙。也就是在这时,景珑派人向赵王传信,告知他子烨的首级不久就会送来石虎城。
    这个消息,合乎约定的暗语。张济知道,子烨没有死,并且不日就会派援兵杀到。而他要做的,是在城中当内应。石虎城之中聚集了数千兵马,城防严密,张济无法独自完成此事。
    再三思索之下,他决定去找韩之孝。
    韩之孝知道徐鼎的脾性和为人,清楚他信不过自己,故而并未打徐鼎的主意。他让张济想办法,将景毓的军师祭酒曾昉找来。
    曾昉的父亲曾佑,当年与韩之孝是同一年的进士,有些来往,故相互识得。韩之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将曾昉策反。
    韩之孝唯恐密信被查获,不敢在里面写得太多。但他却让张济在城中散布流言,说子烨还活着,大军已经在路上。
    第三百四十三章 雪霁(下)
    韩之孝的本意,是用此举撬动城中的人心,好为里应外合做准备。却不料,这谣言,也让赵王生了疑。赵王早已知晓了徐鼎的兵变之计,认为这是徐鼎散布的谣言,于是决定率先发难,杀了徐鼎,继而要对景璘和我动手。
    情势危急,虽然子烨还没到,但韩之孝当机立断,让曾昉与缬罗联手。双方聚集了五百人,在城中四处放火,放出攻城的谣言,用混乱拖延。幸好此时,子烨亲率兵马赶到,否则,连韩之孝也无法知晓接下来的事。
    而这其中最意外的变数,却出自王铭。
    我想的不错,选边站队,最害怕的事,就是站错队。
    不知是这流言还是我最后的那番鼓动威胁,事到临头之时,王铭终究不敢承担那弑君的罪名,最后,放了景璘和我一马。景毓发现之后,派人来追杀,王铭率十余亲兵抵挡,寡不敌众,全都死在了城墙上。
    “可惜了徐鼎。”景璘叹了口气。
    “待回京之后,朕会为徐鼎追谥,抚恤家眷。”子烨道,“王铭之事,我也要与你商议。他到底是为护驾而死,当予将功赎过。杀徐鼎的罪过,他自当承担。如今他既纳了命,至于那谋反的连坐之罪就免了,你看如何?”
    景璘沉默片刻,“嗯”一声,继而道:“眼见开春,你还不回去,不怕两京之中有人生乱?”
    子烨犹自气定神闲地看着棋盘:“朕从前也常离开洛阳外出巡视,你和赵王在京城,给朕找的麻烦不少。那时,朕尚且不曾害怕出乱子,现在又怎会有此担心?”
    景璘:“……”
    他的脸拉下来,似想说什么,才开口,突然咳嗽起来。
    我忙给他捶背,道:“陛下还没好全,说话慢些。”
    这时,子烨却起身走过来。
    “你也没好全,朕来。”他说着,将我拉到一边,“你去对弈。”
    我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我无法,只得坐到对面去。
    子烨自然而然地给景璘拍起背来,无视他那瞪起的眼睛,继续道:“有件事,朕还未与你说。”
    “何事?”景璘缓过一些,问道。
    “能为你治病的人,找到了。”
    一阵寂静。
    我和景璘都看着子烨,各是错愕。
    “找到了?”我又惊又喜,“在何处找到的?”
    子烨道:“当年为昱之治病的巫医,那医术其实并非自创,而是习自一位中原的郎中。这郎中是个游医,精通毒理,当年在边境行医之时遭遇北戎南下劫掠,被掳到王庭,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那名巫医,传授了这针砭解毒之法。”
    我忙问道:“故而你找到的是这位郎中?”
    “是骨力南找到的。”子烨道,“这位郎中治风湿不错,被前戎王赐给了葛班。前番,骨力南打听到了此事,向葛班要人,这才将这郎中找到。”
    我明白过来。
    葛班是前戎王的舅父,也是前戎王最大的靠山。骨力南借与他联姻之机,来了个瓮中捉鳖,将葛班和一众部族贵胄都羁押在了王庭,顺便杀了前戎王夺位。要在葛班手上得到一个郎中,易如反掌。
    “朕先前去北戎,曾亲自去寻巫医,一无所获。”景璘疑惑道,“这间隔不过月余,骨力南竟有了这般斩获?”
    “是葛班供出的。”子烨道,“说来,赵王到这石虎城来,其实还有一个目的。”
    他看着景璘:“你可记得前戎王的三王子车衍?”
    “记得。”景璘道。
    我也记得。
    车衍是葛班的外孙。北戎人不太讲伦常,前戎王虽是葛班的外甥,却并不妨碍他娶葛班的女儿。由此,车衍也得到了葛班的支持。当初骨力南夺位时,葛班因风雪阻碍,不在王庭,以至于他漏掉了这么一条大鱼,让他很是恼火。
    子烨道:“在骨力南夺位之前,前戎王的几个王子就已经为了储君之事摩拳擦掌,其中声势最大的,就是车衍。赵王一向与北戎王庭暧昧不清,他要夺位,车衍也要夺位,二者早已勾结在一处,互相支援。赵王此来石虎城,也是为了与车衍会盟。一来,可免得他在中原动手之时,北戎却来个趁火打劫;二来,若中原的事情不顺,他也可借车衍的北戎兵扭转局势。”
    景璘想了想,冷笑一声,将手中的白子落在棋盘上。
    “可是不料,骨力南却先下了手,将他的大计搅乱了?”他说。
    “正是。”子烨道,“车衍得知被骨力南抢先夺了位,自是顾不得来石虎城会盟。他跑到了葛班部,纠集一干人马反攻王庭。不料骨力南的舅父乞力咄在路上设伏,车衍被杀,全军覆没。”
    我有些欷歔。
    自离开王庭之后,我就没有听到什么那边的消息。不想,也是一场腥风血雨。
    “至此,葛班明白大势已去,唯恐骨力南对他下手,便拿这郎中的事供了出来。”
    景璘的眼睛微微眯起,冷笑起来。
    “当年那巫医为朕治病,就是前戎王派来的。如此说来,前戎王和葛班一直知道此人可救朕,却一直扣着,绝口不提。”
    说着,他露出得意之色:“想将朕耗死,却不想他先死了。”
    “先不说这些。”我问子烨,“那郎中何在?”
    “骨力南亲自将他带来,不日可到。”
    我讶然。
    “骨力南要来?”
    “正是。”子烨道,“不光是他,回纥、突厥、羌戎、吐蕃,以及乌孙和高昌等西域诸国,林林总总三十余,其国王可汗都要到石虎城来。”
    我蓦地明白。
    “你要会盟?”景璘眼睛一亮。
    “正是。”子烨道,“与诸国会盟,重设都护,是文皇帝时就有的大愿,可惜拖了许多年也未能实现。如今你我都在石虎城,时机乃是正好。将此事办了,岂非功德一件。”
    景璘的目光闪动,少顷,却将眉梢扬了扬,重新将目光看向棋盘。
    “这等事,你去便是。”他说,“那些人,无论国王还是使者,个个聒噪得很。还须得好好听他们说话,一坐就是半日,腰也要麻了。朕想想就烦,不去。”
    子烨还想说话,这时,桑隆海来找,说筹备会盟的大臣正等着议事。
    他答应了一声,看向我。
    我说:“你去吧,只是不要太久,庖厨那边要进膳了。”
    子烨应下,起身而去。
    我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目光久久徘徊。
    再转头的时候,却见景璘盯着我。
    他将手里的棋子扔了,将棋盘一推:“不下了,朕累了。张济,抬朕去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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