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道长!”
    长公主倒是趋步上前,满面担忧:“劳烦道长,孩子前些日子受了惊,这几日又接连做了噩梦,闹个不停,本宫这心里实在放心不下。”
    说着,又转身来招呼苏淼淼:“乖乖,这是从清虚观里请来的道长,叫大师给瞧一眼,说不得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你自个都不知道呢。”
    母亲一点没把她的话当真,只是觉着她中了邪。
    意识到这一点后,苏淼淼只觉着心口空落落的下坠,半晌看不见底。
    是啊,说不得她是当真中了邪呢?
    只是母亲今日才请人都迟了些,早该在玉雨台上发觉不对的第一日,她就应该说自己发了癫,中了邪,寻高人将她耳边这莫名而来的人怪异声响驱去。
    无知者无畏,无知者无忧,她们这些故事里注定没有好下场的角色,就该什么都不知道,糊里糊涂的顺着按着故事的安排战死的战死,早丧的早丧。
    可她偏偏却知道了。
    苏淼淼紧了紧手心,就在这突然袭来的无力中,缓缓的呼吸,努力的平复思绪。
    没事,这也是寻常,她原本也没有觉着母亲这厢一定能成,只是试试罢了,那毕竟是注定的天命,哪里有那般好违抗?
    陈昂与母亲都不成,她还能靠自个!
    最不济,她还可以赶在大军动身之前,寻机会将陈昂的腿打断,让他想去也去不成!
    只要能保陈昂的命来,事后她受什么责罚,都认了就是!
    苏淼淼缓缓动了步子,心里都已经在思量着,要不就借着这机会,假装自个身上的“邪祟”已除,直到军队动身之前,都再不提起这事,也免得家里与陈昂怀疑。
    这么想着,苏淼淼死心的松了手,正要迈步上前,身后却又传来一道清冽疏静的声音:“这是怎么了?”
    她闻声回头,还没看清楚来人面目,便先觉出一丝隐隐的水汽,如同一冬的积雪新化的清泉,清越冷冽。
    是太子赵怀芥。
    ————
    第14章 太子问卦
    赵怀芥这次的打扮更加朴拙,青衣道袍,云袜圆履,与山间的清苦道士没有丁点不同,但晨光之中,却仿佛每一丝轮廓都在闪着星星点点的光,比起一旁身着法袍的青松道长,都更显神仙风度。
    看到突然出现的侄子,长公主惊诧之后,便也马上回了神。
    从宫中回来之后,她便派车去过国师府,只是赵怀芥说未曾安顿,不好叨扰,正巧这两日府里事情也多,长公主便特意嘱咐下人,不论元太子何时上门,千万不许等通传,只要她或驸马有人在府,就只管请进内苑。
    只是没料到,偏偏就撞上了这样的场面。
    长公主转身上前,又叫来苏驸马为他介绍。
    赵怀芥长揖躬身,叫了一声姑父,又对一旁因他身份有些迟疑的青松道长,抬手行了道礼,自报家门:“家师刘玄,号琼山道人。”
    诸礼叙罢,最后才又看向了距离最近的苏淼淼。
    苏淼淼没有理他,只是皱着眉心立在一旁,眸光虚虚落在一旁,仿佛在沉思什么,还是长公主提醒,才略微屈膝,有些烦躁的见了一礼:“见过殿下。”
    赵怀芥也微微颔首,声音清冽:“表妹。”
    话说罢了,对着楼前的符纸香案,难免也要解释了苏淼淼梦魇,请道长驱邪的事。
    赵怀芥闻言,又转眸看向一旁的身影,眸光清冽,如有实质。
    但苏淼淼抬眼时,赵怀芥却只是在对青松道长问道:“可瞧见了邪祟?”
    若是旁人,青松道长说不得还真会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做一场法事,动一动楼里陈设,留几件法器物件这般折腾一回。
    以青松道长的如今的身份,倒不是为了图财行骗,只是人心就是如此,大半邪祟都是自寻烦扰,用上些神乎其□□头将其唬住,人心一正,许多莫测的心思,便也会随之消散,反而便得了心安。
    但偏偏赵怀芥报出的名号实在太大。
    国师刘玄,只怕满天下的道门中人,就没有没听过的,毕竟前朝多年一向崇佛,道家能够在大梁转兴,都多亏了这位独具慧眼,于微末之时辅佐太宗的刘玄国师。
    宗室皇子都罢了,可对着这位国师的底子,青松道长也只能平实道:“邪祟未见,只瞧见几箱子要去的杂物,听姑娘们说,也摆了许久,既是要扔,就该干脆些,常常去旧迎新,才能清静。”
    这说的,是苏淼淼前些日子收拾出来的笔墨与一堆话本。
    话本倒罢了,瞧过之后本来就要送走的,笔墨则是这几年里,为了箫予衡才特意寻来的字帖真迹,与她自个日日要练的行书,苏淼淼这几日里事多,每每收拾时,心下又总是难受难舍,便一直没能收拾利落。
    “嗯?吉祥,听见道长说的,不拘什么东西,都赶紧搬出去!”
    长公主一听便干脆立马吩咐起了下人,之后还是担忧,又问若不是邪祟,女儿的受惊与噩梦又是为什么?
    青松道长这次便干脆摇了摇头:“既是国师高徒在此,老朽也不必班门弄斧了。”
    说罢,不顾挽留转身而去。
    长公主看着青松的背影,又忧又气:“这个老头,我看也就是徒有其名,自个没本事,倒推到你身上!”
    苏淼淼见状也有些诧异,她刚才还想着要不要趁着这机会,假装自个好了呢,怎的人都没看清楚长什么样,就这么跑了?
    是为了元太子?
    果真陈昂那小子说的不错,这个世道里,他们这些垫脚的配角,就是诸事不顺!
    长公主:“罢了,不提这个,我叫厨下备酒菜,咱们姑侄儿好好喝一杯。”
    赵怀芥扫过苏淼淼烦躁的面色,沉默片刻,却神色疏淡出了声:“驱邪之事,侄儿也可试试。”
    ……
    一刻钟后,赵怀芥与苏淼淼在楼前相对而坐。
    苏淼淼的如意楼并不单单只是一座楼,围着楼外的小泽池有游廊相连,水上自然也有赏亭水榭。
    如今楼中一片杂乱不好待客,吉祥吉利便带了小丫头,手脚麻利的将流水亭里洒水清洗,焚香驱虫,又搬来了矮脚木案,软垫竹席,最后又用高脚的琉璃盘里盛了新鲜瓜果,与清茶一并送来待客。
    苏淼淼心里有事,因此在侍女们忙碌时一声不吭,从头到尾都只顾着沉思出神。
    但叫苏淼淼诧异的事,这么长时间,对面的赵怀芥竟也是十足的好耐心,就这般屈膝正坐,坐禅似的对着她,不光口上没有说话,连心里都是一片空明,一句心声都无!
    他不是心思叵测的大反派来着?这个模样,怎么像是当真要修神仙?
    回过神的苏淼淼抿抿唇,还是当前开了口:“表兄要怎么试?”
    别管要干什么,都趁早,陈昂的性命还悬在天上,她忙得很。
    赵怀芥抬眸看她一眼,又转向一旁小泽湖上的粼粼波光:“公主说你梦魇,是梦见了什么?”
    “梦见陈昂战死。”
    苏淼淼干巴巴的开了口,远没有对着陈昂时那般详尽,只是因为赵怀芥一直沉默听着,不知不觉倒也多说了几句:“母亲并不信,只觉着我是中了邪。”
    赵怀芥安静的听罢,直到苏淼淼有些丧气似的低了头,才又对着她道:“不如卜一卦算算。”
    苏淼淼抬头:“什么?”
    赵怀芥侧眸:“卜一卦,算算陈昂的生死,”
    “你还会卜卦?”
    苏淼淼诧异之后,又不禁撇嘴:“这也太玩笑了……”
    赵怀芥平静的看着她。
    在这样的目光下,苏淼淼的话头便也忽的一顿。
    是,算卦玩笑,难不成她耳边异闻,梦中异兆,说出来就显得很正经吗?
    不过这个赵怀芥想出这么玩笑的主意,想来也就是觉着赶走了那个青松,不好意思随便敷衍。
    罢了,母亲似乎很信他,还按着原来的打算,随便应付几句,就假装是当真灵验就是了。
    苏淼淼这么想着,便也抬起头干脆道:“好,怎么卜?我这儿也没有签筒龟壳。”
    赵怀芥:“钱币便可。”
    听见这话,苏淼淼便立即低头,拽下了腰间的荷包,倒出了一枚金光闪闪的玉币来。
    这是母亲每年都会给她定做的压岁钱,上等的羊脂玉币,内里沁着鸽子血般的红,周围则是纯金包边,上头还錾了蝙蝠喜鹊的花样,叫她随身带着讨一个好兆头。
    赵怀芥对着这价值千金的钱币沉默了一阵,低头从袖子里取出了三枚普通铜钱,随手扔在了案上。
    苏淼淼还等着他开始算,结果赵怀芥就这样袖手看了起来,片刻之后,说了一句:“泽水困。”
    什么?这就是算完了?
    这也太敷衍了!
    “泽水困卦,外卦为泽,内卦为水,此卦……”
    赵怀芥说到一半,便看到了苏淼淼紧皱的眉头。
    他顿了顿,继续开口是,便只干脆说了结果:“走投无路,诸事难成,若算陈昂北伐,该是没有死,只是困境偷生,至少要几年光阴,才有转机。”
    苏淼淼下意识反驳:“胡说,我分明看到陈昂中箭死……”
    说刚说到这儿,苏淼淼的口下便又忽的一顿。
    她忽的意识到,自己在梦中只是看到了陈昂中箭,而且中箭之后,其实还有陈昂面目残缺,顶着狄人奴隶的标记,佝偻麻木的看向盛京的画面。
    只是那景象太过杂乱,紧接着又闪过了陈国公府上的白幡,姐姐的一身素缟,她便下意识觉得陈昂一定是死了。
    甚至那怪异的天音里,也只是说了陈昂在北伐中陨落,陨落,不是殒命。
    是,仔细想想,那僵硬的天音里还说过:【陨落在北伐之中的未婚夫,是苏卿卿与箫予衡之间,许多年后才能弥补的裂痕。】
    可若是用陈昂性命劈出的裂痕,用什么才能弥补?总不会是姐姐许多年里都耿耿于怀,然后忽的有一日,就无缘无故的放下了?
    这不是姐姐的性子。
    除非,陈昂中箭之后,并没有死,只是沦为了狄人的奴隶,苟且偷生,直至许多年后,才终于回了京。
    是,箫予衡与苏卿卿是这《困情》故事的男女主角,这整个世界,从头到尾都是围着他们二人的情情爱爱而转。
    前些日子才刚看了半箱子话本的苏淼淼,甚至都能猜到后头的故事会是怎么个走向。
    陈昂归京,弥补了姐姐多年来的遗憾与裂缝,只是因为面目不堪,肢体残缺,自觉配不上姐姐,或是姐姐已然失身给了箫予衡,只能黯然离场,至此,所有阻碍一一消弭,故事里的男女主角顺理成章的成为恩爱的眷侣。
    但真正想通之后,苏淼淼却只觉着一腔怒火直冲心头。
    这怒火,甚至比知道陈昂会死时都剧烈的多。
    陈昂明知自己的结局,仍旧甘愿接受、坦然赴死,是为了边境绥和,国泰民安,是因为因为文死谏,武死战,他知道自己生在陈家,就合该马革裹尸,光宗耀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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