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有些害怕。
    好在,赵夫人伸手握住了宋矜的手。
    “莫怕。”
    她就没有那么害怕了。
    两人都没有力气,坐在地上挨在一起,说些闲话。因为自幼多病,宋矜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被宋敬衍和赵夫人接回家里去。
    往日见了面,总是透着几分疏远。
    宋矜也没有想到,阿娘和自己竟也有这么多话可以说。
    一夜过去。
    守在门口的护卫,终于退到了小院墙外。
    宋矜囫囵收拾好自己和阿娘,正忧心蔡嬷嬷,外间就再次响起喧哗。她如今一听见吵闹,情绪便有些不受控制地恐惧恼怒。
    好在那些吵闹里,有蔡嬷嬷的声音。
    “胡言乱语!让开,都放开!”
    蔡嬷嬷怒声挤开人,走进院子。
    和宋矜一样,蔡嬷嬷甚至还要狼狈不少,浑身都是泥水。老人一瘸一拐走进来,瞧见宋矜却又本能露了个笑脸,“娘子,没事了吧?”
    宋矜扑过去扶住蔡嬷嬷,“没事,阿嬷摔伤了吗?”
    “就摔了个屁股蹲儿,进去说。”
    宋矜匆匆进去,让蔡嬷嬷坐下。
    蔡嬷嬷水也来不及喝,匆匆道:“娘子,出事了……今日天不亮,便有人组织了流民为了老爷的案子游行,结果闹了事,如今京都城门都封锁了。”
    这消息太过于惊骇,宋矜惊得发愣。
    但随即,她想起谢敛让她这三日万万不可出门,难道他提前知道了?
    “调了外地的官兵进来,四处都守得严严实实,镇压为老爷闹事的人。”蔡嬷嬷压低了声音,有些发抖,“不少人说,是谢敛要造反,这些官兵都是谢敛调来的。”
    宋矜晃了一下,险些摔倒。
    谢敛亲自镇压为她父亲喊冤的人……
    可她唯一的证据,已经给了谢敛本人。她甚至还答应了谢敛,这三日,绝对不会外出造成任何影响,自然也不能趁机做点什么。
    蔡嬷嬷或许是看她面色惨白,追问道:“娘子,这事闹得这样大可如何是好?”
    事情确实闹得太大了。
    而且,很突然。
    “等。”宋矜心里七上八下的,可到底唯一的证据已经交给了谢敛,只能说,“这件事,我们不能接触。”
    聚众闹事,可大可小,最怕有心人从中作梗。
    她们宋家人本就艰难,一旦扯上关系,恐怕又要引起许多猜忌和莫须有的罪名。
    “那谢敛……”蔡嬷嬷咬牙,“当真是可恨,就这样非要往老爷头上泼脏水,连镇压几个流民,都闹得好像是造了他的反似的!”
    “阿嬷,不要说了。”宋矜提醒。
    两人不再闲聊,分别收拾干净。
    宋矜面上平静,心里却越来越沉重。
    这件事恐怕不止这么简单,谢敛拿走她的信,起到的作用自然也不会简单。
    尤其是这些闹事的人,只要谢敛有心,恐怕灾祸又是要落在宋家头上。或是这些闹事的人,其中有人别有用心,宋家也要被牵连。
    三日内便要被强行定罪,竟又扯上了这样的事情!
    这回严重起来,恐怕不只是阿弟的生死,甚至牵连上全家都不足以熄灭风波。
    谢敛在其中,到底要做些什么……
    第12章 汴城雨(十二)
    果不其然,京都人心惶惶。
    宋矜答应了谢敛,便不再理会何镂,她关了门,继续在窗前没日没夜地作画,权当做两耳不闻窗外事。
    但很多消息,还是不可避免地传到她耳朵里来。
    譬如死了许多流民,谢敛纵容官兵伤人,当街击杀了不少闹事的人。譬如城门关闭,连皇城外都守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官兵,城内流出的水都被染红了。
    这样骇人听闻的消息,于普通人太过于遥远。
    却又无比震撼。
    宋矜无心细想,却十分担心阿弟。
    从前过年时,阿弟最是顽皮,会踩着嘎吱嘎吱的雪,将噼里啪啦的爆竹丢入冰湖里。然后回过头,一股脑扑入宋矜怀中,抱着她的腰笑闹。
    “阿姐,热闹吧?”
    宋矜那时候不觉得热闹,会觉得有些吵。
    她就会温和地摇摇头,由着宋闵胡闹。但宋闵好像有些失望,他往往会更加闹腾,惹得全家人都围着宋矜一起笑闹起来。
    但上次在牢狱中见到的宋闵,浑身伤痕累累。
    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猫儿,蜷缩在湿烂的稻草中,有气无力地做恐惧的梦。
    宋矜笔尖一颤,墨汁晕透了纸背。
    她仰起脸,看枝头绿叶萌发的细柳,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贪求得太多了些。既不肯被污蔑,又舍不得阿弟身上的风险。
    蔡嬷嬷推门进来,端着枇杷水。
    宋矜正要说话,就见蔡嬷嬷手中的枇杷水早泼了大半,将她衣襟都浇湿了。
    她连忙起身,接过水碗。
    “娘子,二太太塞进来的东西。”蔡嬷嬷松开手,手心攥着个被血浸透的平安符,直愣愣看着宋矜。
    宋矜吓得脸色惨白。
    这平安符,是她亲手给宋闵求的,他一向藏在衣裳里戴着,十分宝贝。
    “她们说了什么?”
    难道是何镂知道了,她给了谢敛翻案的证据?还是说,为她父亲游街的流民,牵连了她阿弟,导致事态再次发生了变化?
    “没机会说。”蔡嬷嬷摇摇头,“只来得及悄悄塞给我,奴婢本来不想收,但……”
    宋矜就打开平安符,果然翻出一小张信纸来,上头是二叔的笔迹。
    她一目十行看完,脸色渐渐阴沉。
    “娘子?”蔡嬷嬷有些焦急。
    宋矜脑子也有些乱,不知道如何回答。信上的意思是,那些受过恩惠的百姓为阿爹伸冤,却被谢敛以造反为罪名,下狱杀头的数不尽数。
    如今已经有人说,要将宋家以谋逆罪诛杀九族!
    二叔一家,已经被抄了家。
    这纸上也是血迹斑斑,不知道是她阿弟的血,还是二叔一家的血。宋矜匆匆看完,就着烛火烧掉,才简要和蔡嬷嬷解释了一句。
    这张信真假不知,但谢敛镇压流民的罪名却对上了。
    毕竟这罪名也藏不了。
    恐怕极有可能,这罪名当真成了谋逆。
    “只能探一探真假了。”宋矜想了想,又补充了句,“如今谁也信不过,阿嬷,等会我约见何大人,你万万不要让阿娘出来。”
    交代完毕,宋矜坐在原地。
    她摩挲袖里谢敛还给她的玉佩,缓缓生出一股难言的恨意。
    谢敛便是要利用她、哄骗她,也不该用阿爹的玉。她五岁时,途经沅水大病一场,阿爹将自己玉佩配戴在她身上,希望用自己来为她挡灾。
    那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她病得记不得了。
    但谢敛能得到阿爹的玉,可见阿爹对他何其信任和看好。
    他背叛了阿爹,又来骗她。
    “想通了?”何镂竟来得这样快。
    宋矜说:“我不敢如此轻易做决定,但何大人,听闻如今的事态已经到了……即便如此,我现在答应,也还来得及吗?”
    何镂摇头,有些轻蔑:“你不懂。”
    宋矜等的就是“不懂”之处,懵然瞧着他。
    时下好清雅,眼前的女郎不仅清雅冷清,更添了几分风骨。就是何镂,对上这样一个女郎,也很难彻底将她试做无知之人。
    何况,她此时隐隐示弱。
    何镂很清楚,宋矜已经到了绝境,明显是要答应了。
    “陛下年少,全赖太后娘娘垂帘听政,这些年大骊才一片海晏河清。”他也不再隐瞒些没必要的东西,摊开了说服她,“你以为,谁一句话就能让这样大的案子,三日内必须结清了?”
    果然,对面的少女脸色惨白。
    她漂亮的眸底满是惊讶,纷飞思绪混杂,眼底透出盈盈的光彩。
    “赵掌印的意思,也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女郎轻声。
    何镂没反驳。
    他沉默打量眼前的女郎,传闻中的病痨鬼、乡野村妇,眼波明灭间十分灵动。她蹙眉思索,十分专注,片刻后蓦然抬头。
    “竟是太后宽宥。”她似有感动。
    何镂猝然低笑了声。
    原以为她会执着于,皇陵案中银钱的缺口,流向了何处与她父亲的清白与否。但她既然不提,应当是终于明白过来,重要的不是真相与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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