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小心些。”
    “属下明白。”
    “嗯。”她放下帘子。
    殿中变得寂静。
    少年背靠着紫金雕花木柱,望着冰冷地砖上倒映的冷光,时而看着自己仿佛残留余温的掌心,不知在想什么,竟有些出神。
    ……
    谢府。
    男人负手立在窗棂前。
    他背影修长而挺拔,好似一柄切金断玉的刀,将光影利落地切成明暗两面,半张脸隐在暗处,无端透着寒意。
    他负手注视着窗外的婆娑树影,听闻下属来报,说监门卫已将事情办好,才冷淡“嗯”了一声。
    “女帝如何反应?”
    “听说一直吵着要见君后,在殿中大哭大闹,砸碎了好几个花瓶,闹了整整大半个时辰才消停。”
    谢安韫闻言,倒是微微阖眸,道:“四年夫妻淡薄寡恩,最近倒是喜欢的死去活来了,我当是她无非是被逼得紧了,故意拉着赵家装样子给我们看,也算有点小聪明。”
    说着,他“呵”地冷笑一声,语气竟有些咬牙切齿,“想不到蠢到假戏真做。”
    连孩子都要了,真是愚蠢。
    谢安韫一直在宫中埋有眼线,打从很久以前,他就十分清楚彤史可造假,即使记载案卷记载君后侍寝,也无非是向天下人展示帝后和睦。
    姜青姝没碰过赵玉珩。
    小皇帝再笨,这一点也是懂的,她怕和史书里那些皇帝一样,有了更好控制的孩子之后就被杀了,她善待尊重赵玉珩,但她一点也不敢靠近那个危险的人。
    谢安韫知晓的时候还觉得好笑,想着如斯美人,只能看不能碰,硬生生被逼到不敢和任何人有肌肤之亲,生怕会有孩子,多可怜、多可惜啊。
    结果赵玉珩就有孕了。
    谢安韫让人查彤史,女帝和君后一个月之前的确有过一次,他无法分辨真假,但细节处都对得上。
    谢安韫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他只觉得胸口积压着什么,沉沉闷闷的,那是一种说不出上来的愤怒,一种被欺骗、被背叛的滔天怒火。
    可明明,他跟女帝毫无关系,没有立场愤怒。
    愤怒,讽刺,厌恶。
    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恼羞成怒。
    就好像是自己的东西被人偷走了,他看了那么久的东西,好好地摆在那、每天都会反复欣赏的东西,怎么会在他不知道时候,被人悄悄地动过了?
    他想不通。
    他真的想不明白。
    如果说尚在怀疑君后是否假孕设局,今日这寻芳楼一闹,便是坐实了她跟赵玉珩的亲近。
    谢安韫静立不语。
    他身后侍从皆紧张垂首,噤若寒蝉。
    他们都知道郎君这些日子心情不好,特别是几日前,郎君入宫那天,拿了女帝赠予郎主的寿礼回来,脸色便极为阴沉骇人。
    他一日比一日阴晴不定、阴沉暴戾。
    今日去了寻芳楼回来,也不知被谁砸出了血,气场肃杀得宛若地狱里的修罗。
    不提女帝也罢,一提女帝,他又动了怒,字字句句皆带杀意。
    “我昨日让你去找神医,找到了么?”
    他问身后的人。
    那人恭敬答:“属下问了,神医说平生只会救人,从不害人,不肯答应郎君的事。”
    “抓了他的家人,再问他一遍。”
    “是。”
    ……
    张府。
    管家端着浓茶推门进来,放在男人案前,借着灯烛看着未完成的棋局,笑道:“郎主又整夜整夜的下棋,外间现在可都吵翻了天,一个个全想求见郎主一面。”
    “不见。”
    张瑾拢袖端坐,面朝双陆棋盘,修长的手指端起瓷盏浅抿一口,光下年轻俊美的侧颜神色寡淡,“当如何就如何,那群酒囊饭袋有胆子天天闹腾,便该自己承担后果。”
    “金吾卫和谢尚书起冲突,郎君怎么看呢?”
    “干我何事?”
    “谢尚书被视为和郎主一党。”
    “谁说的?”
    “啊?难道不是……谢尚书先后同与郎主一起打压曹裕父子等人,又与薛将军走得近,旁人早就如此认为……”
    张瑾笑了一声,手指拨了一下羊脂白玉棋子,嗓音比这清寂夜色都冷,“各取所需罢,这话你拿去问问谢安韫,他若肯听我差使,我倒是能勉为其难收他做党羽。”
    “啊?”
    管家一头雾水,“所以此事……”
    “谢安韫狂妄惯了,随他去。”
    “那陛下那边……”
    “与我无关。”
    男人冷漠地落了黑子,白子尽输,他拂袖扫过满盘杀伐之局,起身入了内室。
    ……
    凤宁宫。
    赵玉珩端坐榻前,披着大氅,手里拢着铜花小手炉,低低咳嗽着,安心看着手中的书,内侍笑道:“殿下怎么又在翻这本书,四年了,还没看够。”
    “闲来无事罢了。”
    赵玉珩咳了咳,抬眼看了一眼窗外层层人影,低声说:“明日便闭殿罢,以后凡是送进来的东西,皆要查验毒性。”
    “您不争取争取,去见陛下吗?”
    “见陛下做什么?”
    “呃……奴才也不知道,就觉得陛下那般喜欢您,如今或许会很担心吧?”
    “喜欢?”
    “是啊,您难道看不出,陛下可喜欢您了吗?”
    赵玉珩翻书的手一顿,想起少女临别时拉着他的袖子,望着他目光的犹带担忧和不舍,忽然笑了笑,“也许是吧。”
    他再次翻了一页书,眉目沉寂在火光里,外间肆虐的西风拍打着门窗,吹不进屋子,也吹不散一室不变的冷清。
    ——
    翌日上朝,姜青姝见证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朝臣请假。
    谢安韫是脑袋被砸故意不来,御史房陈是扭到了老腰,有几个翻墙跑的时候崴到脚了,还有几个被金吾卫当成可疑人氏抓了。
    然后还有一些在家里好端端呆着的,因为听到风声又不知道该站队,干脆直接称病不来了。
    朝堂就这么空了三分之一。
    姜青姝:“……”
    她血压飙升。
    集体罢工?朕又不是压榨你们的资本家,需要你们用这种方式来维护权益?这几个意思?下马威?给朕看的?
    若真是给朕看的倒还好,就怕这群人是为了别的,这刚发生了寻芳楼的事,一个个的就同时请假,难道全是心虚想逃避责任了?
    姜青姝深吸一口气。
    她忍。
    至少谢太傅和张瑾这二人,身为尚书省的左右二相,皆还站在朝中。
    此刻能站在朝中的,除却心虚的、故意的,便只剩下不牵涉党争的清正之臣,以及与谢安韫处在对立面的大臣。
    她面色平静,抬眼望过去,看到了几个年迈却依然笔直地站在朝堂上的臣子,有年迈的也有年轻的,暗暗记下了他们的名字。
    她道:“朕听说,昨晚金吾卫闯入寻芳楼,是怎么回事?”
    金吾卫将军赵玉息就等着这一句,当即出列,一一禀报昨晚的事。
    提到搜到几个大臣私相授受之时,立刻有几个文臣出来反驳,指责金吾卫办事野蛮粗暴、不合章程,且证据未必真实,不可轻易污蔑朝中大员。
    姜青姝点头:“是啊,赵卿你做的也太过了,以后不许这样了,快把人都放了。”
    赵玉息跪地道:“是,是臣鲁莽……陛下,那臣搜到的那些证据……”
    “彻查。”
    “是。”
    “抓歹人之事交由京兆府,贪腐由御史台负责纠察……咦,御史大夫怎么也告假了?那就交给御史中丞吧。”
    御史中丞宋覃忠诚度有60,野心只有10,在这位置上干了十来年,也是不怎么站队的臣子之一。
    闻言,他出列道:“臣领命。”
    一边有官员见女帝不处罚金吾卫,还欲出列,姜青姝却抢先一步看向谢太傅,“太傅以为,朕这样安排如何?”
    正欲出列攻讦的官员:“……”
    谢太傅是兵部尚书谢安韫的父亲。
    亦是谢党之首。
    寻芳楼的事,虽说主要在谢尚书,但谢太傅定然也是知晓的,否则今日朝会不可能一言不发、气压亦不会如此之低,像是被那个莽撞的不孝子气得够呛。
    谢太傅素有清正之名,哪怕为党派主心骨,此刻面临天子如此发问,他也并不好直接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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