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娄平握着笔的手开始抖,头越垂越低,没想到女帝全都知道,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那一次险些害死朕的皇嗣,还好朕及时发现,自己将那碗药喝了,却险些耽搁了殿试。”
    娄平:“……”
    娄平反应了一会,才想起来女帝是无须怀孕的,但“谋害皇嗣”这事,听起来也极为骇人听闻。
    姜青姝缓缓开口:“这一次下毒朕不计较,娄大夫若能让朕痊愈,也算扯平,只是朕中毒两次,其间也耽搁不少朝政国事,朕即便为平民,依本朝律法,娄大夫也须受责。”
    女帝说罢,稍稍静了静,偏首看向一侧的邓漪。
    邓漪朗声道:“按大昭律,凡谋害性命者,不管受害者是否死亡,首犯皆须凌迟,财产断付死者之家,其妻子等虽不知情,罚流二千里。从犯加功者斩首,但其财产、家口不罚;不加功者,首犯减轻一等,斩首且流放亲族。”
    ——这几日,邓漪被女帝特许读书,但她最先读的书不是四书五经,而是大昭律法,女帝方才有意看了她一眼,也有考校之意。
    娄平听闻邓漪的话,惊骇异常,猛地放下手中的笔抬首:“陛下……”
    一侧宫人叱道:“放肆!不许直视圣颜!”
    娄平又再次垂首,身子却抖个不停。
    姜青姝淡淡看着,心里叹息,这么把人吓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谢安韫一样,威逼利诱人家做伤天害理的事。
    她放缓声音:“法不可废,但朕可以让你功过相抵,朕记得太医署尚有职位空缺,娄大夫若能为国效力,朕赐你太医令之位,又何尝不是一个好去处?”
    娄平却痛苦闭目,强忍着恐惧咬牙道:“陛下,草民……草民从医之初就曾立誓言,怎么可以余生都在宫中……还望陛下不要逼迫草民……”
    唉。
    果然没这么好说动啊。
    想收服一个神医成为亲信太医,没事就用用,委实有点难。
    姜青姝也不想太强人所难,她单手支额,闭目叹道:“无妨。既然娄大夫如此抵触,朕也不强求。但朕身侧属实缺乏医术高绝之人,不如朕寻一人代替,大夫将医术尽数传授,再许朕一个承诺,如何?”
    这也是个蛮横无理的要求。
    毕生绝学,按理说不外传,还外加一个承诺,这个承诺也没说是什么。
    姜青姝又说:“朕保证,此承诺,合乎道德礼法,断不会逼你做出伤天害理之事。”
    女帝已经再三退让了。
    作为皇帝,已经没人能做到像眼前的天子一样这么好的脾气,娄平心里明白,他再坚持,就真是不知道好歹了。
    他俯身一拜,“草民……答应陛下。”
    随后,邓漪又亲自去太医署走动了一番。
    先前那个被叫去给陛下诊脉的女医戚容,正在太医署里忙活着。
    此人年岁不大,心思纯净,谦逊又勇敢,忠诚度也很可观,在同龄人中属于是悟性绝佳的佼佼者,只是因为太年轻,医术上差好些火候,最适合成为神医的学徒。
    戚容被叫去了紫宸殿,向女帝行了礼,随后看到了娄平,这才得知自己被女帝看中、即将跟着这位大夫学医之事。
    她一时又惊又喜,连忙拜道:“谢陛下恩典!臣定不辜负陛下的栽培!”
    【太医戚容忠诚+10】
    第62章 尾生抱柱1
    往后几日,朝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
    天子有意放开女官限制,这象征着往日只有出身官宦世家、才貌双绝的贵女才有资格入宫,如今却成了只要有德有才,连民间的寡妇都可以报名,实在是令天下许多文士大为评议。
    有思想陈旧保守的大儒认为,此举太过荒唐,寡妇为官,有违三从四德等的人伦纲常,特意写文章大为驳斥,指责女帝年幼、推行政令欠缺考虑,长此以往将令宗族秩序混乱。
    也有偏重实干之人,认为此举有利于开化民风,且天子从民间选拔女官,也是为了广开言路,势必更能体察底层民情,于国于民皆大有裨益。
    但这道政令依然顺利地推行了下去,由德高望重的沐阳郡公亲自操持,长宁公主也率先推举了好几个德行上佳的民间女子,这不由得掀起了一股小小的风潮。
    关于这道政令,众人看法不同,一时随处可见文人学士肆意畅谈,各种有趣的观点也随之涌出。
    那时,刑部员外郎裴朔裴大人最喜欢做的事,便是下值之后邀请好友申超,在茶楼里听旁人高谈阔论。
    当然,茶水钱是申超付的。
    申超一连听了好几日,总算是有些听明白了这里头的讲究,说:“所以说,陛下是想提拔平民,削弱世家宗族的影响力?”
    裴朔:“也算是这个理。”
    申超挠头,“但就算如此,还是世家精心教养出的贵女更为优秀吧?这选拔前几甲,依然得被他们占了去。”
    裴朔一手端着瓷盏,另一只手指轻点桌面,落睫淡淡道:“所以,长宁殿下往日在民间出资兴办学馆,也是要发挥作用的。此事不能操之过急,若一次便能选出诸多民间女子,令世族捞不到半分利益,他们便会急了,届时反而会招致失败。”
    “有道理。”
    申超摸着下巴,点头,“先能招一个是一个,至少得让民间百姓都看得见希望,得等这道政令彻底稳固的时候,再大刀阔斧地继续,到时候就没人能反对了。”
    “申兄说的极是。”
    “那你呢?”申超突然看向他:“别以为我不知道,最近殿下又邀请你去赴宴了吧?你怎么又不给人家面子?”
    自从公主府谋逆案发生后,长宁公主三番四次派人去请裴朔,说是想答谢他那日点拨之恩。
    如果没有裴朔在危急时刻冷静提醒,长宁或许会以为女帝想杀她而殊死一搏,那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如今的结果,长宁想答谢他。
    但裴朔这个人很是古怪,如果是去请他白吃白喝,他立刻就厚着脸皮欣然前往;但这种正经设宴答谢,他反而不愿意去了。
    申超不理解,这要是他肯定会去,人家毕竟是当朝公主、天子长姊,裴朔放着公主府的豪华宴会不去,天天找他蹭吃蹭喝算什么理?
    裴朔不紧不慢地喝完杯中剩余茶水,才慢吞吞地抬起眼睫,对上申超八卦的脸,他莫名其妙道:“人家长宁殿下是有驸马的,我天天往人家公主府跑算什么回事?”
    申超:“你就扯吧,我看你是别有心思。”
    “嗯?”
    “裴兄老实交代,你真的没有喜欢的小娘子?”
    裴朔眯了眯眼,“什么?”
    申超还记得上回,裴朔托他保护那陌生小娘子的事,看见裴朔这反应,只觉得这人平时就喜欢扮猪吃虎,此刻肯定也是在装傻。
    他一脸“你不用解释,兄弟我大概都懂”的表情,对着裴朔挤眉弄眼,看得裴朔眼皮子一跳,手指沾了茶水弹向他的眼睛。
    “哎哎哎!裴兄!你这就没意思了吧。”
    “少想些有的没的。”裴朔沉声说:“不许乱说。”
    申超发觉这小子的态度突然正经严肃起来了,原来他在这方面开不得玩笑,不由得用袖子擦擦脸上的茶水,轻咳一声坐直了。
    裴朔却突然整理了一下衣摆,站起来身来,用扇柄敲了敲桌面,“结账,走了。”
    “啊?去哪?”
    “去城外。”
    “去城外干什么?”
    “城外不是很热闹么。”裴朔淡淡一笑,“地方水患,两万流民,也有一部分到了京城外,最近城外搭设粥棚的人也不少,我们正好过去帮帮忙、凑凑热闹。”
    申超听闻,心底直嘀咕:帮忙?能出银子的只有他吧?你裴朔最多算个凑热闹的。
    再这么跟裴朔结交下去,他怕是也要穷得喝西北风去喽。
    ……
    如此,又过了好几日。
    自得到神医后,姜青姝就不曾出宫过了,朝堂之中暗流涌动,打从阿奚误会以后,张瑾与她之间的关系便重新变得生疏冷漠,宫外也未曾有什么消息传来。
    她查看了实时,每天只重复刷新那一句话。
    【张瑜在海棠树下静静等了一日,什么都没等到,深夜方归。】
    他没有等到她。
    他喜欢她,犹如尾生抱柱,一日日等着水涨,溺死方休。
    可她却有天下需要治理。
    有时紫宸殿中,她的目光穿过垂旒,望着站在百官之首、神色冷漠的张瑾,很想问问他,阿奚如此,你当真不管一管吗?
    张瑾或许能察觉到女帝的目光。
    有时朝臣于内阁奏对议军国大事,压抑的气氛之下,二人的目光无声交错,彼此皆不动声色。
    这次议的是地方节度使之事。
    近日地方奏报,曹裕父子公然用超出规格的物品祭祀,不臣之心昭然,遭到满朝文官弹劾,要求下狱彻查。但曹裕手中掌握十五万大军,虽略微被张瑾削减压制过,却依然是大患。
    且近日漠北两国蠢蠢欲动,屡犯边境,恐有战事,朔三镇牙军把守重要关隘,此时一旦生变,后果不堪设想。
    但曹裕父子公然藐视皇权,对天子无礼,若不惩处,无异于狠狠地打小皇帝的脸。
    君威不可侵犯。
    姜青姝最近在为此事头痛。
    这事不管怎么解决,都不尽如人意,首先战事紧要,她完全赌不起引起逼反曹裕父子的后果,此人一旦联合漠北夹击,便会导致凉、云二州失守。且就算成功杀了曹裕父子,那十五万兵力又归于何人?
    武将背后各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着实没有完全可信之人,就算是上柱国赵家,她也无法彻底放心。
    张瑾推举之人,屡遭太傅反对。
    今日又是殿中争执不休的一日,群臣自早朝时分到申时,不曾进食饮水,吵到个别老臣已经体力不支摇摇欲坠了,姜青姝才拂袖叫停,说明日再议。
    朝臣陆续告退。
    姜青姝念及他们都饿了肚子,出声道:“诸位爱卿今日劳累,一日未曾进食,朕已命人备了膳食,诸卿用过后再去离宫不迟。”
    众臣连忙道:“多谢陛下。”
    姜青姝让秋月带他们过去,但张瑾却不喜在宫中用膳,直接谢绝好意,打算离去。
    但姜青姝早有预料,“张相留步。”
    张瑾脚步微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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