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青姝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笑了一下。
    果然。
    她故意表露一些信任之意,这人便坐不住了。
    大家同样是穿越的,她最了解这一类现代人的心态,自认为拥有得天独厚知识贮备的他们,往往到了古代最喜欢卖弄这些。
    这个沈雎还算坐得住,至今只干了些文抄公的事。
    她起初还有些不确定,在想这个沈雎不会只读完高中就穿了吧,不会只会背一硫二硝三木炭吧?那些基础知识换她也行啊,要这个人何用?这要是来个硕士起步专业对口的,才姑且算是好用点,若是博士学位,那她也可以酌情考虑放过此人。
    打工没绩效,还暗中勾心斗角害同僚、背叛老板投靠对家,留他何用?
    不杀都不足以泄愤。
    姜青姝淡淡听他说完,命人收了他画的图纸,说:“卿所言令朕甚为惊奇,想不到爱卿有此等才能,术业有专攻,明日朕会召工部尚书入宫,你再与之详细探讨可行性。”
    沈雎心里暗喜,“臣遵命。”
    沈雎退下之后,姜青姝拿过那张图纸瞧了一眼,轻轻“啧”了一声。
    秋月道:“这个沈大人,平日臣单知道他擅长作诗,想不到居然有这方面的才能,还如此有底气,敢直接在陛下跟前提议。”
    姜青姝平静道:“或许有用。”
    “只是臣不明白……”秋月压低嗓音,“陛下今夜召他,究竟是器重之意,还是有意令他成为靶子……”
    秋月起初跟在姜青姝身边,不会想太多,毕竟陛下年轻,再怎么稳重,也不会老辣到什么程度。但她近日发现,已经逐渐快跟不上女帝的思路了,有时候若不细细揣测,则无法体察陛下深意。
    天子的深意,做臣下的并不需要揣测得太明白,以免犯了忌讳触了逆鳞,但天子近侍的态度也象征着陛下的态度,若完全不察觉、或是猜测反了,也会大难临头。
    此刻虽然很晚了,但中书省内衙离紫宸殿并不远,也并非也没有值夜的中书舍人,陛下不召中书舍人而召沈雎,让人不由得揣测是是不是在有意避开张相,秋月觉得,这个沈雎看似是得意了,实际上会成为女帝抛出去的靶子,被架在火上烤。
    得罪谁都不好得罪张相。
    姜青姝听秋月这样说,轻轻笑了下,“二者皆有。”
    她又要用此人,又要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既然沈雎想做两面派,想在她这里讨些好处,不付出些代价怎么行呢?
    ……
    翌日。
    女帝昭告天下,君后有孕,并大肆赏赐君后和赵氏一族。
    朝野上下震动不小,此事在谢安韫张瑾等权臣面前,早已不算秘密,但一旦昭告天下,势必意味着赵氏一族会因为君后有孕而一时春风得意。
    本来这事或早或晚,只要君后不流产,都迟早会昭告天下。
    但这个节骨眼上,北方隐隐有战事,若真需要调兵遣将,赵氏挂帅便是首要选择,此刻君后又有孕,一旦赵氏手中再握兵权,则会非常耐人寻味。
    若姜青姝事先与张瑾讨论过昭告天下的事,张瑾十有八九会驳回,但这昭告天下的诏书是沈雎秘密拟出,直接越过了中书省,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张瑾静立在殿中,殿中窗户大开着,雨后的冷风裹挟了淡淡的草木气,灌入袖中。
    薛兆垂首立在一侧,神色紧绷。
    他区区武将,自然心思不如秋月活泛,在这方面敏感度欠缺,那夜女帝召沈雎,他虽然奇怪却也没有多想,也不觉得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需要汇报张相。
    谁知道女帝又在折腾事。
    他今年仕途不顺,就没讨到过什么好处,甚至开始自暴自弃地想:既然每次失职的都是他,每次都没来得及汇报一些事,干脆以后不动那个脑筋了,连女帝吃饭睡觉都汇报得了。
    只要张相不嫌他烦。
    但此时,显然气氛不佳。
    张瑾双眼微阖。
    他静默片刻,说:“陛下没有什么要跟臣说的吗。”
    姜青姝正在饮茶,命人赐座,顺带也给张瑾来一杯,慢悠悠地抛出了一句:“朕不过是告诉天下人,朕的君后怀孕而已,区区家事,朕自然不劳烦张相,私自做主了。”
    “陛下之家,亦为国事。”
    “所以张相是要管朕的家……国事吗?”
    她有意在“家”字上停滞了一下,舌尖一转,硬生生扭成了“国事”二字,张瑾却听得清清楚楚。
    不等他回答,她又扶案起身,俯视着他道:“朕听过一句话,不齐家,何以治国平天下,张相想来是将自己的小家治理得很好,才来治朕的国。”
    张瑾眸色一寒。
    这句话别人听来,最多算是阴阳怪气,但落在他耳中,却直白且攻击力十足——你自己的弟弟管教好了吗,却来指点朕的“家事”?
    怎么?你不许你的弟弟喜欢朕,朕也答应你不把心思花在阿奚身上了。
    都这样了,你还不满意吗?
    你还不允许朕向着君后?
    张瑾额角微突,血脉膨胀,指骨下意识攥紧。
    明明女帝只说了那么一句话,他却好似瞬间听到了那一迭声的诘问。
    尤其是,这话还和入宫之前阿奚的声音重合了——
    “阿兄,厨房里准备的那些菜……与七娘有关吗?”
    明明她说阿奚不会察觉到。
    “我问过厨子了,他们说不会做这道菜式,所以这果然是阿兄从外面弄回来的吧?”
    他怎么忘了这一层。
    “我不是故意在跟阿兄较劲,也不是要绝食,我只是没有胃口,阿兄你别管我了,我消沉几日就好了。”
    张瑾彻底无言。
    少年说这话时,那双漂亮的眼睛已经黯淡了许多,衣衫也仅仅只是半干,像只湿漉漉的小狗。
    约莫是昨夜在大雨倾盆下,在外头淋了一夜的雨。
    事后管家也告诉张瑾,阿奚的确淋了雨。
    他一连多日,都在海棠树下等七娘。
    他其实也不想生病,因为生病了会让兄长担心,还会影响接下来见七娘的事,所以他也带了伞,想照顾好自己。
    只是暴雨滂沱、大风肆虐,他没有办法不淋湿。
    其实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以他的武功,直接潜入崔家府邸,就可以看到他心心念念的姑娘,但他也记得送她回府时,他站在马车边,郑重地告诉她会在海棠树下等他。
    七娘不是扭捏的性子。
    如果她想见他,自然会来。
    如果她不想,他不顾七娘意愿闯入待嫁女子的闺房,多不好,还会让她生气。
    只是。
    他一直没有等到与他约定的女子。
    雨水把他淋得湿透,湿漉漉的额发紧贴在脸颊上,他垂着头,任由被雨水打落的残花落了满身。
    昔有尾生与女子约定桥梁相会,久候女子不到,水涨,乃抱桥柱而死。
    他也如此倔强。
    张瑾也记得那一日马车边,他看似在与旁人交代其他事,实则有意背对着他们,不欲看那一对少年少女纠缠不休的模样。
    治国,只需才能、智慧、谋略,适当辅以血腥残忍的手段,震慑肃清朝纲内外。
    但治家呢?
    看似简单,实则需要耗费的心力也很多,弟弟在九岁之后就不在身边,以致于他不擅表达情感,更无法体察弟弟的内心。
    但,不能松口。
    女帝的诏书也如同一记警醒,他不无冷静残忍地想:做都做了,那就要断干净。
    责备不了自己的弟弟,只好将仇恨与怒火对准龙椅上的女帝,然而少女双眸澄澈平静,一句话就能让他想起阿奚。
    女帝太明白了,阿奚是他的软肋。
    但她也只能仅此而已,因为她不能再骗到阿奚,且不能做主太多政务,只能用这种方式堵他的话。
    他竭力收敛话中的情绪,冷静地说:“臣不希望这件事再发生,沈雎,此人身在翰林,却仗着陛下宠信,妄图在御前越权指点工部之事,罚俸一年,以示警告。”
    姜青姝没有说话。
    一侧侍立的中书舍人躬身,连忙应下。
    “薛将军。”
    “末、末将在!”
    “陛下体弱,日后晚间须早歇息,酉时过后,任何人不得面圣,白日四品以下官员不得打扰陛下。”
    “……是。”
    薛兆忍不住悄悄抬眼,瞟了一眼女帝的脸色。
    姜青姝重新坐了下来,一手支颊,仿佛早有预料,非但不怒,还笑吟吟道:“张卿说的是,朕一定‘好好静养’。”
    说着,她还很有闲情逸致地将案上由宫人抄录一分的图纸,递给一侧的宫人,示意交给张瑾看看,“虽是这样的道理,张相不妨看看沈雎设计的灌溉农田之物,朕以为推行下去,大有裨益。”
    张瑾却没有多看一眼,拂袖而去。
    出了紫宸殿,薛兆快步追上张相,在他身后悄声问:“大人,要一直看着陛下吗?”
    “废话。”
    “下个月也看着?”
    他停下,冷淡瞥了薛兆一眼,“你没有长脑?”
    “可是……”薛兆还是不得不问出那句话:“不是说下个月初九,陛下要出宫赴宴……”
    那是崔娘子的婚礼。
    张瑾一顿,他背对着薛兆,猛地闭了一下眼睛,“除那日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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