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小皇帝利用阿奚,让阿奚反过来对付他的亲兄长?
    阿奚不会的。
    那他怕什么?怕小皇帝长大?怕小皇帝羽翼丰满?先帝他尚且丝毫不惧,他会怕现在那个高座龙椅之上、年轻稚嫩的少女?
    张瑾静立许久,沉默不语。
    满庭狂风卷残叶,如同张牙舞爪的野兽,翻飞的衣袍立在暗沉天色下,玄衣几乎与压低的黑云融为一体。
    “郎主想清楚罢。”
    管家知道自己方才的话或许说动了什么,叹了一口气,转身要告退,走了几步又道:“要下雨了,奴派人去接小郎君,他定然不会回来,郎主要不要亲自去一次?”
    说完就退了出去。
    张瑾静静站了很久,直到第一滴雨水落在脸上,他回神,才拿起地上的伞,起身出去。
    阿奚还是守在那儿。
    临近六月,海棠早该谢了,少年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垂头望着地面,也不知在想什么。
    张瑾走过去,将伞掩在他头上。
    “阿兄……”
    “还没等到。”
    “嗯。”
    张瑜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突然低声说:“阿兄,你不用来的,你可以先回家。”
    张瑾垂睫道:“家中也独我一人,算什么家。”
    张瑜怔了怔,偏头看了兄长一眼,突然笑着说:“周管家总说,阿兄年少不小了,也该给我娶嫂嫂了。”
    “你听他胡言。”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兄长身边如果有一个人,才会知道……”
    “住嘴,我不会娶妻。”
    少年也不恼,反而扬起一抹亮如星火的笑容,身子微微后倾,从伞沿垂落的一串水珠滴落在额头上,又沿着英挺漂亮的侧颜淌落。
    他说:“阿兄,你回去吧,万一七娘这个时候来找我,看见你来,兴许就要被吓跑了。”
    “……”
    张瑾沉默片刻,问:“就那么喜欢?”
    “嗯,很喜欢。”
    “万一以后发现她不值得呢?”
    “那也是我眼下自己的选的。”少年偏头看着他,反问:“兄长做事的时候,会想过以后会后悔吗?”
    不。
    他不想。
    张氏兄弟后天因经历导致个性截然不同,骨子里很相似,都是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的人。
    言已至此,张瑾没有再陪他,他转身回了府,雨停之后薛兆正好在宫中下值,亲自来府上向他汇报:“今日陛下杖责了一个奉茶的内官。”
    “因为何事?”
    “因为勾……勾引陛下。”
    张瑾手一顿,薛兆猜测道:“许是选秀的路堵死了,有些人又见君后怀孕了眼红,见陛下整日在殿中不出去,就起了趁机勾引上位的心思,人已经移交宫正司了。”
    张瑾说:“直接赐死。”
    “是。”
    薛兆正要离去,张瑾又突然说:“日后不必再拘着陛下。”
    “啊?好……”
    薛兆顿了顿,有些诧异地领命,下意识说:“那正好,这几日末将不知拦了凤宁宫的人几回了,这下终于可以——”
    他这一多嘴,张瑾突然又反悔,冷道:“还是继续关着。”
    薛兆:“???”
    不是,他怎么反复无常啊?
    —
    紫宸殿内。
    姜青姝人不踏出殿门,却对外界的动静了如指掌。
    那奉茶的内官便是个例子。
    【工部侍郎卢涣意欲安插人进女帝后宫,指使内侍省主事丘颖借奉茶时机,勾引女帝。】
    她能上钩才怪。
    卢涣。
    出自已经没落的范阳卢氏,从前也是极为鼎盛的大族。
    除了这个姓卢的,妄想进她后宫的人还很多。撇开那些臣子暗中想献的人、在御前勾引的人以外,近来还有好几个宗室想入宫见她,比如说三皇姊嘉乐公主就声称新得了一个乐伎,极擅研谱,能弹奏失传的乐曲,想邀陛下一同鉴赏。
    姜青姝还没答应,秋月当先变色,似在忌惮着些什么。
    好在这种无聊的事,薛兆帮她拦去了一大半。
    姜青姝近日成了香饽饽,她甚至不无好笑地在想:如果她此刻去御花园溜达一圈,会不会和宫廷剧里演的一样,有一堆男人整理仪容、等着跟她“偶遇”呢?
    当然,这些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乐子。
    姜青姝更多时间,都在关心其他要事——
    六月二十八,御史再弹劾翰沈雎。
    六月二十九,女官初试名单已出,经过吏部和尚宫局复核,由杜如衾将名单上呈御前,前三名之中有两人都是世家女,剩下一个为官员亲眷,名叫霍云瑶。
    七月初一,原御史大夫因疾病久不好,且已年迈,女帝批准其告老还乡,擢升御史中丞宋覃为御史大夫。
    七月初二,千牛卫中郎将霍凌伤病痊愈,重新上任。
    七月初四,门下侍中郑孝身体渐康,重回朝堂参知政务,并筹备贺礼给其即将迎娶崔娘子的外孙左散骑常侍之子宋琸。
    初六,天气愈发炎热起来,宫室窗户皆大开,徐徐凉风穿帘而入,太医戚容跪在屏风外,将自己近日向神医所学所得总结于纸上,呈给陛下浏览。
    姜青姝看过,笑道:“不错。”
    戚容得了天子夸奖,不卑不亢道:“都要仰赖于陛下栽培。”
    姜青姝说:“你聪明伶俐,且好好学,医术亦能兴国,他日卿必堪大用。”
    “臣遵命。”
    姜青姝看向一侧的邓漪,“你呢?近日读书如何。”
    邓漪穿着淡蓝色女官制服,长发束起,背脊挺直,闻言躬身上前,不疾不徐道:“臣已将大昭律背完两遍,最近正在抽空研读《论语》和《孝经》。”
    姜青姝颔首,就在此时,外面骤然起了一片喧哗声,似是守卫禁军拦了什么人,正在外头争执。
    邓漪不等陛下过问,率先出去询问,随后进来回禀道:“陛下,君后身体不适,说是午时险些晕厥了……”
    姜青姝霍然起身。
    她大步出殿,守在外头的薛兆这几日体察张相的意思,拦得愈发宽松,见女帝亲自出来,犹豫片刻也不曾拦,只是点了一人前去禀报张相,随后快步跟了上去。
    姜青姝边走边问:“君后现在情况如何?”
    “太医令秦大人已经去了,目前情况稳定……”
    入目即是漆瓦金柱、深红宫墙,日头阳光太烈,她匆忙赶入凤宁宫时,额头已经覆了一层薄汗。
    赵玉珩就坐在东侧室的屏风后,她快步进去,看到男人苍白的脸时,微微一滞。
    “三郎。”
    他眼睑正低低垂着,闻言抬眼朝她笑了笑,“陛下来了,恕臣暂时不能行礼。”
    他的说话声平缓温柔,却透着一股虚弱。
    姜青姝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伸手过去,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发。
    赵玉珩一怔。
    他仰首,露出光洁的额角,眸底一片清润宁静。她用绣满龙纹的袖子轻轻帮他拭汗,低声说:“不必跟着朕了,朕今夜就留在这里陪君后。”
    这话是对身后的薛兆说的。
    薛兆张了张嘴,“陛下……”
    “怎么?你要把朕绑回去?”
    她嗓音骤冷。
    薛兆哪里敢,他想说的其实不是请天子回宫这样的话,他只是想起今日凌晨,常参之前,文武百官尚守候在殿外时,张相交代他的话。
    张相说:“自初七开始,便不必拘着陛下。”
    薛兆应了一声。
    张相说罢,又从袖中拿出一物来,交给薛兆。
    是一个面具。
    画着可爱小狼的面具被身穿二品官服的张相拿在手中,肃穆威严之下,平添几分滑稽。
    张瑾微微垂睫,声音似乎有些无力,阖眸道:“这是陛下先前遗落之物,明日一早,你再亲自交由陛下。”
    这已是最大的让步。
    剩下的选择,便交由他们自己。
    薛兆:“末将遵命。”
    薛兆悉心收好那小狼面具,随后他想着明日便不必这样守着了,今日就也随意了一些,谁知君后那边突然就来了事。
    今日陛下要留宿凤宁殿,但张相让他明日一早送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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