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瑾左手握着的茶水已经凉透。
    他偏首看向外面飘摇的雨幕,一时没有回答。
    ……
    因战事频繁,女帝早已下令凡涉军机政要的三品及以上大臣,入宫不必过那些流程,可直接在紫宸殿后等候召见。
    兵部统筹全局,至关重要,谢安韫以政务之名求见女帝,当时还下着大雨,把守宫门的左监门卫大将军姚启见他冒雨而来,想必政务紧急,便并未阻拦。
    谢安韫来到紫宸殿外时,邓漪将他拦住,温声道:“陛下此刻不便接见,谢尚书改日再来吧。”
    谢安韫冷声质问:“有何不便?”
    邓漪说:“这不是谢尚书该问的事。”
    谢安韫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内官,“我今日一定要见到陛下,让开!”
    他上前一步,邓漪便随着他后退一步,依然死死地挡在他的面前,她抬起眼,双目直视着谢安韫,沉声道:“此乃紫宸殿!谢尚书慎行。”
    谢安韫眯眼盯着她:“就凭你,敢拦我?”
    邓漪姿态谦卑、态度却不卑不亢,平静道:“还请谢尚书配合下官,下官只听陛下之令,陛下没有下令接见您,下官也没有办法。”
    她再次后退一步,但依然没有让开。
    周围把守的内禁军已经在留意此处动向。
    御前行事,倘若出差错,无异于授人把柄,那些想对付他的人就等着这一刻,随时准备弹劾。
    这不是个聪明的做法,所以每次薛兆拦谢安韫的时候,他都没有继续放肆。
    毕竟来日方长,想要把她抓于掌心,何必急于这一时?
    但今日不同。
    谢安韫只觉得胸腔被积压的憋胀难忍,心头火意难以舒解,简直是想杀人。
    只想见她。
    忍无可忍。
    他早就忍了那么久。
    他蓦地抬手推开邓漪,邓漪毕竟是女子,力量上过于悬殊,猝不及防被他推得踉跄一步,险些摔倒在地。
    她惊慌抬头,看到谢安韫大步流星地往殿中去,当即厉声道:“来人!快拦住他!”
    内禁军闻言,立刻要涌上前去。
    谢安韫却没有看他们,而是继续快步往前走,抬手猛地推开了紧闭了殿门,却迎面撞见男子清俊的脸。
    他猛地一滞。
    男人站在殿中,猝然与他对视,也毫无不自在之色,露出一抹清淡的笑意,平静颔首道:“谢尚书,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谢安韫的拳头蓦地一紧,下颌绷紧。
    其实他们并未很久没见,早在抄家那日,就已经见过了。
    负责查抄王家的人是谢安韫,这个身上流着王氏血脉的人,冷漠地看着王家人哭喊求饶,甚至一个个亲手斩杀后患,毫不手软。
    残忍又阴毒。
    这昔日的小侯爷乌眸清润、容颜如无暇的白玉,只是淡淡垂袖立着,平静地看着他,在内禁军快要按住谢安韫的双肩、将他拖出去时,才淡淡开口道:“传陛下口谕,召谢尚书觐见,你们都退下罢。”
    内禁军立刻停住,拱了拱手,就如潮水般退下了。
    王璟言拢袖转身,“谢大人,随我来吧。”
    谢安韫盯着他的背影。
    眼眸骤暗,水火交融。
    这段时日,满朝都是流言蜚语。
    纵使他不愿听她的那些风流韵事,也难免有只言片语传到耳朵里。
    有说姜氏皇族皆风流,扯到长宁公主面首无数,却依然是个关心天下百姓的好公主;有说小皇帝对罪奴心生怜惜、一见钟情,她之所以不将王璟言纳入后宫,而是安排个内官的名头留在身边,是因为很喜欢他,想日日见着他。
    很多人不理解女帝为何要留着他,文官上奏无数次,劝谏陛下不要沉溺男色,但宫禁之中,规矩森严,平时几乎没有朝臣可以看到这罪奴,女帝与王璟言究竟如何相处,也不过是各种各样的揣测。
    眼前,王璟言穿的并不是内官的服饰,而是宽松的青袍,腰带也未曾束紧。
    他不紧不慢地走进后堂,掀开纱帐,少女困倦地靠在榻上,似乎才睡醒,还不太清醒,王璟言看到这一幕便笑了笑,压低嗓音,温柔地说:“谢尚书都进来了,陛下还不起来。”
    她并未抬眼,清淡抛出二字:“候着。”
    这话是对谢安韫说的。
    谢安韫站在帘外,看着风吹纱帐,女子的身影若隐若现,男人温柔地托着她的肩,扶她起身,随后很自然地在她跟前跪了下来,为她穿上鞋袜。
    同样的动作,谢安韫也做过。
    谢安韫站着,隔帘定定地望着这一幕,双眸又沉又凉,隐约闪烁着晶莹的水色,彼时亲身经历之时有多兴奋,如今看到别人如此,便知道有多讽刺。
    她施舍的,他视若珍宝。
    她能轻易给别人的,他求而不得。
    他猛地闭了闭眼,喉结滚动,呼吸沉冷,手已经握得没了知觉,可是这一场爱上女帝的荒诞噩梦还是没有醒来。
    “陛下,玩够了吗?”他突然冷冷问。
    姜青姝没有出声,轻微的衣料摩挲声后,是王璟言温和地替女帝道:“谢尚书慎言,什么玩够不玩够,陛下岂是容得你如此质问的。”
    谢安韫寒声道:“我跟陛下说话,你一个罪奴插什么嘴。”
    “是奴多言。”
    王璟言已经为天子穿好了鞋,被如此训斥,也依然温驯地跪坐在榻前,仿佛傲骨已折,完全没有从前那骄傲的小侯爷的影子。
    姜青姝垂睫看了一眼王璟言,审视这不着痕迹的乖顺,轻笑道:“人人都笑璟言低贱,殊不知人人将来都可能成为他,卿说是不是?”
    说不定,现在的王璟言,就是未来的谢安韫。
    谢安韫盯着她,眼中爱恨翻涌,一字一句道:“臣和他可不一样。”
    “的确不一样。”
    她顿了顿,微微倾身,伸手拍了下王璟言的手臂,示意他起来,王璟言轻声说了句“多谢陛下”,便不再卑微地跪坐在那儿,而是垂首站到一边。
    她又继续瞥向面色更阴沉的谢安韫,悠然道:“谢卿若是做了罪奴,肯定没有璟言这么恭顺又贴心,便是主动要给朕做玩物,那也定然是最不受宠的那一个。”
    这话就像是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
    美人明明在望着他,笑意清浅,长又得那么好看,一举一动都令他挪不开眼,但谢安韫此刻盯着她的目光却怨恨不甘极了。
    他说:“陛下说笑了,臣才不会有那一日,臣是什么人,陛下还不了解吗?”
    他是疯子。
    困兽在笼子里挣扎,要把囚他的人都撕成碎片,然而也将自己撕咬得鲜血淋漓。
    不忠不义的事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他也从来不惧会有什么可怕的结局。
    他只是含恨盯着她,又上前一步,双手握拳,竭力压抑着冲动,冷静道:“让他出去,臣有话单独对陛下说。”
    “朕没有话对你说。”
    “陛下在心虚什么?”
    “朕没有心虚。”
    “那就让他出去!”
    谢安韫的嗓音竭力压抑着疯狂,额角青筋跳动,而他的眼前,一行字正在迅速闪动。
    【谢安韫忠诚—100】
    【谢安韫忠诚—100】
    【谢安韫忠诚—100】
    【谢安韫忠诚—100】
    【谢安韫忠诚—100】
    ……
    他的忠诚其实早就已经是最低值了,不管怎么减,也依然还是—100,然而不断刷新的提示挡住他狠戾的眼睛,扭曲得令人汗毛倒竖。
    像是恨不得把她活吃了。
    姜青姝知道,她现在不能单独见他。
    谢安韫此刻极有可能杀了她。
    没开玩笑。
    这种疯子根本不怕死,而且还是死都要拖着所有人陪葬的类型,他的数据本就最容易弑君,之前他总是被她若即若离的态度吊住,然而遇见阿奚之后,他就已经要发疯了。
    早在昨天,姜青姝就有了心理准备。
    首先是,以御史大夫宋覃为首的一众文臣,弹劾兵部尚书谢安韫当街打人。
    随后,她查看了实时。
    【兵部尚书谢安韫听到茶楼有人在聊女帝的风流韵事,愤怒之下命令侍从把他们拖出去殴打。】
    是因为她啊。
    【江湖侠客张瑜正在茶楼听八卦,突然看见兵部尚书谢安韫派人殴打百姓,出手相助。】
    【兵部尚书谢安韫看到江湖侠客张瑜手中的佩剑,认出这是开国女帝所用的莹雪剑,大为吃惊,质问来历。】
    【江湖侠客张瑜拒绝出示兵器,与兵部尚书谢安韫发生了口角,对谢安韫产生杀心。】
    当时的姜青姝:“……”
    她家阿奚这么善良好脾气的一个人,也就只有谢安韫这厮能让他想当街了结他了。
    好在,京兆府尹及时赶来,制止了此事。
    姜青姝开始怀疑自己会不会是掉马了,不过,实时接下来并未刷新阿奚的异常动向,所以她初步断定,阿奚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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