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息抿紧唇。
    他蓦地一挥手,令身边的士兵退下,自己翻身下马,脚步沉重,一步步逼近马车。
    他抬手,屏住呼吸,探向车帘。
    手指掀开一条缝隙的刹那,一张熟悉的容颜映入眼底。
    轻袍墨发,俊雅清美,宽大的广袖静静拂落,衬出琼枝玉树般的清冷气质,面色如雪湖沉敛,一如往昔。
    赵玉息愣在了那儿。
    真是他。
    他浑身僵硬如石化,定定地盯着他。
    “三郎……”
    “进来说罢。”
    赵玉珩平静颔首。
    赵玉息喉咙滚动,心脏狂跳,回头沉声吩咐将士原地等待,便迅速上了马车,一落车帘,坐在他身侧。
    “三郎,你为什么……”
    赵玉息急切开口,有千言万语想问,一时竟不知道从何问起。
    赵玉珩知道他要说什么,不紧不慢地淡哂一声,微微落睫,“此事复杂,容我之后再说,此次我过来截住大哥,只是为了提醒你。”
    赵玉息听他这样说,突然明白过来,“呵”地冷笑了下,“三郎,你假死这么久,不顾大哥和父亲母亲有多伤心,让大家都以为你死了,如今突然出现,却只是为了劝我?让我即刻退兵束手就擒?”
    他嗓音悲痛失望,近乎质问。
    赵氏全族之中,唯有赵玉珩聪慧过人。
    但赵玉息也不傻。
    赵玉珩知道大哥在失望难过什么,他们咽不下这口气,不愿意就这样一败涂地,谁劝也没有用。
    正是如此,他才亲自出马。
    那夜,裴朔奉命来寻他,告知他当前局势之时,他便猜到事情会走向极端。
    他没有出手的打算。
    直到裴朔看向他身边熟睡的小皇女,微微一笑说:“皇长女身上流着赵家的血,陛下让我来找你,想必你会明白她的意思。”
    赵玉珩亲口承诺过七娘,从今往后他只是她一人的三郎,不再是赵家的君后,无论家族发生什么,他都不会违背诺言。
    唯有她开口,他才会出手。
    赵家人急躁功利,不擅谋略,但刚硬倔强,宁折不弯。
    对他们使用攻心之术,太容易。
    他们根本不是张瑾的对手。
    张瑾要怎么对付他们呢?
    “想斩草除根,抹去过往全部功绩,世代不得翻身,自是走谢族老路最为稳妥。”
    赵玉珩压低声音悄悄说着,唯恐吵醒女儿,说完这一句,他披衣起身,走出屋子。
    冷风吹面。
    这一年来他放下了所有操劳之事,身体比从前好了很多。
    这白衣青年站在月色下,对裴朔淡淡道:“赵德成不够信任陛下,即便相信陛下,也难免担心陛下会被张瑾所左右,在自知没有退路的情况下,与其束手就擒,他更倾向于鱼死网破放手一搏。”
    裴朔:“他没有胜算。”
    赵玉珩:“那就给他制造胜算,只要天子还没有回宫,他就可以赌一把。”
    “事关重大,万一赵德成犹豫不敢呢?”
    “那就制造一件大事,逼他没有时间思考,不得不冲动行事。”
    二人对视一眼。
    都从彼此眼中看到答案。
    ——在赵府揭发赵澄假孕,再好不过。
    赵澄假孕造成的冲击太大,何止赵澄会慌不择路,就连赵德成也会。
    也许反抗能争一口气。
    可一旦调兵,那就是板上钉钉的谋反,哪怕他们不是想杀天子,只是想清君侧。
    只要大军包围赵府,他们就彻底中计了,张瑾一定还留了后手,如果赵玉珩猜的没错,在七娘出宫的那一刻起,张瑾便会安排好武将暗中埋伏,等待时机。
    万事俱备,只待请君入瓮。
    这样情绪激动冲动急切的赵家人,也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
    张瑾此计,步步攻心。
    阴险又狠毒。
    当然,这也只是他们的推测,不排除别的可能性,但万一事情真走到谋反这一步,最快捷稳妥的解决办法,就是赵玉珩亲自出面。
    毕竟被逼到绝路的赵家人谁都不信,但一定会相信赵玉珩。
    ——
    赵玉珩猜的没错。
    张瑾深知,只要有自己在,赵德成一定会害怕他唆使小皇帝将他们满族下狱,毕竟上柱国刚去世,皇帝已经无需顾惜太多。
    他就利用这一点,诱他们一错再错。
    他和女帝都会在赵府多待上一会儿,给他们时间去调兵。
    但他怎么可能真的冒险?
    张瑾事先吩咐好亲信武将,暗中调动京城布防,一旦赵家有异动,他们就会以护驾之名蜂拥而出,声称对方是在弑君谋反。
    既要除掉政敌,自是要斩杀得干干净净,以免春风吹又生。
    张瑾的风格一向如此。
    现在,他就在等。
    他一边傲慢冷漠地看着赵澄哭诉的可怜姿态,一边在等外面的消息。
    算一算时辰,也差不多了。
    但至今还没消息传进来。
    难道有变数?
    不,绝不可能。
    赵家人一向急躁,稍一拱火就会中计,张瑾的人也早已告诉他,赵德成已经派人出城。
    是再等等,还是他算漏了哪一步?
    张瑾垂睫,眼底泛冷,袖中的手攥着,已经逐渐失去耐心。
    眼前的赵澄还拉着她的手苦苦哀求。
    碍眼至极。
    这种人软弱又一无是处,有什么值得怜惜?她竟然还不推开赵澄,容得他这样哀求。
    张瑾一边在心里算着时辰,一边看不下去这一幕,冷声道:“陛下,贵君犯的是欺君之罪,假孕之事隐瞒至今,若今日方太医不揭发,难道任由他隐瞒到产子之时,届时再抱来一个野种冒充皇室血脉?此事事关重大,焉知背后没有赵家其他人指使,意图谋反,还望陛下彻查。”
    赵澄一听到张司空提到谋反这样大罪,顿时惊慌起来,拼命摇头,“不是的,陛下!臣以性命担保,绝不会动这样的念头!”
    张瑾黑眸深沉,冷漠地说:“贵君的命很贵重么?”
    “我……”
    “简直不值一提。”
    赵澄被对方冰冷的视线看得浑身战栗,只好哭道:“陛下,看在臣的家族立下战功的份上,便是不看这些,也求求陛下看在臣堂兄的面子上……”
    看在赵家战功的份上。
    看在先君后的面子上。
    张瑾轻“呵”一声,拢了拢袖子,这次连看他一眼都不屑了。
    赵澄不说这话倒好,这话一说,就是在触碰帝王的逆鳞。
    ——帝王最不喜臣子依仗战功胁迫自己,当初她之所以收赵澄,不就是因为赵家仗着刚立战功、还趁着君后薨逝,利用帝王的愧疚打感情牌?
    连张瑾每每思及当初逼她纳后宫的日子,都心有愧疚,不会在她跟前再提。
    赵澄还敢提。
    这就是在激怒她,自寻死路。
    果然下一刻,姜青姝猛地抽出手来,甩袖冷笑,“若非看在先君后的份上,朕又岂会容忍你胡作非为!”
    赵澄没想到陛下突然翻脸,浑身打了个寒颤,迷茫无措地望着她。
    姜青姝已不再看他,起身下令,喝道:“来人,把贵君带下去!待朕回宫后再处置。”
    梅浩南立刻走上前来,伸手按住赵澄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拽起来,赵澄回过神来,拼命挣扎哭喊起来,然而姜青姝已经没有耐心再听他说,让人堵了他的嘴带出去。
    等他被拖出去之后,邓漪才上前提醒:“陛下……这毕竟是在赵府,眼下还是上柱国的丧礼……”
    这个时候发难于赵澄,一定会引起赵家不满。
    甚至有危险。
    “朕知道。”她闭了闭眼:“传令下去,朕现在就要回宫,回宫之后再发落赵澄。”
    邓漪连忙应了一声,快步奔出去。
    室内无声,气氛压抑沉静。
    一边的梁毫听到陛下现在就要回宫,也开始意识到不对劲,按理说赵家再慢也该调兵过来了,此刻还没异动,定是计划出了岔子。
    他下意识看向司空,果然看到司空冷峻的侧颜,遽然觉得屋内的温度也冷了几分。这权臣一向算无遗策,无人能活着逃过他的刀下,今日却没有得逞,那双素来平静的眸子里,竟无端透出一股阴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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