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元瑶嘀咕道:“也得亏是陛下,才会仔细看你的请安折子,若是我,一打开瞧见那么长的废话,才懒得看下去,更别说看到末尾。”
    少年眸光闪动,扬唇笑了笑。
    “因为她是陛下啊。”
    别人他不知道,但陛下一定会看的。
    陛下就和当初的殿下一样,总是有些无限的包容、无限的耐心。
    只是……
    她太好了,以致于这少年总是在她跟前急于证明自己的重要性,却总感觉无论做什么,得到的态度都是轻飘飘的。
    都是这般温和、宽容、也从不逼迫他什么,即使错了也从不责备。
    越这样,越让他反而感觉心上缺了一块,没有那份被需要的踏实之感。
    好像一直都是他在需要她,而不是她需要她。
    霍凌这一个月以来一直在暗中研究舆图,也私下找唐将军、裴右丞商议过,敌我双方的部署计划更是推演了近百次,确保算无遗策。
    不惜一切代价,他都一定要收复失地。
    霍凌不知此番他能去安西,也有裴朔在御前功劳,裴朔也素来不喜声张这些事,只是在他临出府时,又亲手折了一枝梅花给他。
    霍凌这下很是不自在:“后来陛下她……问过裴大人了么?”
    裴朔:“没有。”
    少年心里松了口气,有些说不上来的黯然,他垂睫看着手中的梅花,想了想,忽然抬眼说:“在下有个问题,其实想问很久了,不知裴大人是否方便解答?”
    “但说无妨。”
    他直视着他的眼睛:“裴大人的这片梅林,是不是为陛下而中?”
    这是霍凌的直觉。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霍凌问出这句时,眼前的男人沉静的眸光中顿时起了波澜。
    霍凌顿时有些明白了,又道:“裴大人是不是也想送陛下梅花,只是……”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立场和借口,不便表露。
    他只是陛下的臣子,最多也只是知己好友而已。
    裴大人一向随缘而定、不会强求的人。
    裴朔淡哂一声,偏头看着梅林,淡淡道:“起初是的。”他也并不惧怕承认,霍凌一怔,心道果然如此,又看到男人漫不经心地拍着手中的折扇,说:“那时以为陛下会喜欢,这梅林……我想,于我和陛下都有一番特别的意义,只是后来发现,大概是我误会了,这样也好。”
    霍凌皱眉:“什么?”
    霍凌听不懂他这一番话,裴朔却只是笑了笑,没有多做解释。
    其实在重生发生到自己身上之前,他也并不那么相信宿命与轮回,更不信鬼神,甚至前世之事一直认为,所谓的“天定血脉”,只是为了皇权稳固、避免子嗣夺嫡而杜撰出来的说辞,实际上“天定血脉”到底是哪个皇女,还是取决于当时的皇帝。
    直到他重生了,亲眼见证了后来的一切。
    起初他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覆灭谢党、阻止谢安韫篡位、挽救大昭亡国危机有他的一份功劳,可后来的事便是脱离了他的预测,实际上全局都是掌握在这个天子手中。
    是什么时候察觉到她不是前世那个小皇帝的?
    裴朔自己也说不清。
    也许是在他查大理寺案时,他就有所预感,又或许是后来一点一滴的相处中,发现她不是他想的那个人。
    一个人便是历经重大变故重生,也绝不会从根本上改变性情,变成另一个毫无过于影子的人。
    但等裴朔确定了,他发现自己依然没有动摇的想法,他的目光早已习惯追随在她身上,忧她所忧,喜她所喜。
    所幸。
    他的梅花过于沉重,没有错误地赠送给她,没有把她误认成别人,令他对她这一世才有的真心,沾染上其他杂质。
    那是对前世小皇帝的不尊重,也是对这一世他的陛下……的不尊重。
    只是还有些疑问盘踞在心头。
    裴朔和霍凌几乎是计划在同一时刻离京,只是离京前,他们陪着当今天子去了一趟护国寺。
    本朝信奉天命,也推崇佛法,借以稳固政权,说来,每一代天定血脉的女皇都是相国寺主持代帝王查问天机所知,从未错过。
    据说先帝当年接连诞下数个皇女,都始终不得天定血脉,还是亲自在佛前斋戒祈求了数日,当时的贵君才忽然有了身孕,生下了现在的女帝。
    大军出征在即,地方又有灾害发生,女帝便亲自来相国寺为国家百姓祈福。
    今日随行的禁军并不多,一切从简,只有几个皇帝跟前的亲近大臣伴驾。
    禁军一路护送,天子所在的车驾骨碌碌地响,终于到了,梅浩南下马掀开帘子,低声唤了声“陛下”。
    姜青姝下了马车,主持已率众僧在门口迎接,见状微微倾身见礼,“陛下,阿弥陀佛。”
    “主持有礼了。”
    姜青姝朝他颔首微笑,与他一同走进大殿。
    侍卫禁军都守在外面,姜青姝走进去,仰头望着正中庄严、慈和、又至高无上的佛像,眸光微闪。
    她并不信这个世界会有什么神明,如果有的话,那也只可能是她手中所持有的“系统”,是游戏机制。
    但她到底是怎么穿的,为什么不是直接如游戏设定一样,从开国女帝的身份玩起,而是中途接手“第五代”,至今她都想不太通。
    其实平时她也不太思考这个问题,只是今日来了寺庙,才忍不住去想。
    “陛下在想什么?”
    一侧的主持见她只是看着佛像,迟迟不动,便微笑着问。
    “朕在想。”她偏头看向主持,说:“上天俯视众生,那应该也知道这冥冥中注定的因果,那么与西武国的战事是否能预知呢?”
    主持但笑不语,只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许久,才说:“陛下是天定血脉,是佛祖选定之人,有陛下在,自能护佑大昭国运,便是时运艰难,陛下也能挽救大昭于水火。”
    她笑,“天定血脉吗?”
    她又抬头直视着那佛像,似是在问主持,又似是在问那佛像,轻声道:“朕从前不是这样的,直到有日,做了一场梦,至今好像都陷在梦中,变成了如今这样。那到底是梦中人是朕,还是入梦之前才是真正的朕呢?”
    她这话,几乎没有人能听得懂。
    一直守在大殿门口的裴朔,忽然听到女帝的这一番话,微微怔住,回头看过去。
    只看到她立在正中的背影。
    主持只是微笑道:“这一切都是注定好的,陛下无须怀疑,如今才是最好的安排。”
    “哦?”
    姜青姝倒是来了些兴致,含笑问道:“有没有可能弄错?换了旁人,大昭便有难不成?”
    “这个答案,冥冥中也已有解答。”
    “主持何不直言?”
    “阿弥陀佛,天机不可泄露。”
    她似乎很想知道,纠缠着主持问了几句,却一直被搪塞,只好很轻松自然地换了个话题:“那佛祖保佑,自是该让朕治下天下太平、百姓安康,一切阴谋诡计遁于无形。”
    主持微微一笑。
    裴朔站在门口,冷风掠起他宽大的广袖和衣摆,眼睛里情绪难测。
    僧人端来金盆,女帝净了手,跪于佛前上香,片刻后又走到后院中的禅房中休息。众人也随着女帝移驾而来到后院。
    她却没有休息,而是站在树下。
    看到裴朔过来,她朝他笑了笑,“裴卿似乎有心事?”
    裴朔看着她:“臣方才听到了陛下和主持的话,想起先前听说过的一些民间传闻。”
    “哦?说来听听。”
    裴朔道:“本朝太祖皇帝打下江山后,于四十七岁生辰驾崩,而第二任女皇于登基一月之后忽然落水,醒来之后个性忽然沉稳不少,随后,世宗皇帝自幼骄纵暴戾,继位半年之后遇刺,醒来之后废除苛政,改为实行仁政。”
    也就是说,235代女帝皆是重大变故之后性情大变。
    这其中似乎隐藏着什么奥秘。
    “裴卿到底在暗示什么,不妨直言。”她一挑眉梢,直接问。
    裴朔淡笑:“臣当初屡见陛下料事如神之举,着实不合常理,陛下编造密诏救霍将军,更让臣笃定万分,但又无法窥见这其中奥秘。今日忽然听主持那番话,也许遇到陛下,是冥冥中的一场安排。”
    姜青姝心里暗叹一声,不愧是裴朔,一直都这么敏锐,她有系统的事都要瞒不住他了。
    她要是直接告诉他这是场游戏,只怕他的世界观要崩塌。
    她也只是微微一笑,顺势说:“裴卿想的也许是对的。”
    按照裴朔透露的信息,她猜,大概每个“天定血脉”都是以登基为分界线,以某个意外为契机,随机抓个资深玩家过来开挂。
    只是,先帝好像不是。
    对于这个“母皇”,姜青姝从前就从秋月那里旁敲侧击地了解过,先帝与平北大将军段骁自幼相识,半生君臣之谊,先帝的性情更是一如既往,登基为帝之前,便已显露出几分魄力出来。
    也是。
    先帝如果是玩家的话,应该会提早给下代铺路,而不是扔给她这一堆烂摊子吧。
    也不会在最后斗输了张瑾。
    这地狱开局,玩家看了都头疼。
    很奇怪,为什么先帝不是玩家,她却是呢?她和先帝的区别是什么?是什么触发了她的穿越?姜青姝又有点想不明白了。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吧。
    她不是个喜欢自我内耗的人,已经不执着于弄清楚这些了。
    姜青姝刚来的心态有些崩,但她很快就适应了这个世界的生活,现在想想,虽然这一路走来很是艰难,但能遇到一些值得信任托付的人,倒也不错。
    他们在她眼里,也早已不是冰冷的游戏数据。
    日头正好,阳光攀升上少女的脸颊,照亮那双笑吟吟的眼瞳,她抬手拍了拍裴朔的肩,很是一本正经地说:“朕能遇到裴卿,真是很高兴的一件事呢。”
    裴朔微微一颤。
    他看着她的眼睛,不自觉移开目光,目光落在眼前一片如玉般洁白无暇的雪地上,白得刺目。
    脑海中诸般思绪霎时被这句话冲散,只有她轻快带笑的嗓音。
    他重新抬眼,眼底也露出了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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