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外室住得很是偏僻。
    可见崔珲不愿她被人发现,并且还派了几个丫鬟奴仆日夜守着她,对她很是在意。
    一番探听得知,她的确是叫婉娘。
    祁王的人暗中看到婉娘的容貌,画了一副惟妙惟肖的丹青来,祁王便亲自带着这一幅画进宫,呈给皇姊。
    姜青姝展开画像看了一眼,便确定了,“的确是韶音。”
    祁王惊讶,“皇姊甚少出宫,何时见过韶音?”
    姜青姝微微一笑,“一些机缘巧合罢了,朕对韶音的印象很是不错。说起来,当年是朕亲自下令查封寻芳楼,韶音如今的遭遇也有一部分是因为朕。”
    她说着,收好画卷,递给一侧的邓漪,让她拿去销毁,又对祁王道:“你去探听一下这几日崔珲的动向,寻机把韶音带出来见朕,不可让人察觉,能办到吗?”
    祁王点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小意思,包在臣弟身上!”
    他很愿意替皇姊干些跑腿的活,这京中人人趋炎附势,先帝所生的皇子皇女并不算少,但宗室手上无实权,不得宠的王爷公主和得宠的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能和陛下亲近些,对他也有好处。
    姜青姝见他这么积极主动,不禁对他莞尔一笑,偏头看了一眼殿外的天色,“快到晚膳时分了,阿弟今日就留在宫中和朕一同用膳吧,少府那边新得了一些有趣的玩意儿,改日让你挑几件去。”
    祁王眼睛一亮。
    “多谢陛下,那臣弟便不客气了。”
    等祁王那边安排得差不多时,姜青姝也预备着出宫去见见韶音。
    只是张瑾已经对她快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她很难瞒过张瑾就这么出宫,琢磨一番之后,她决定挑端午节的时候。
    从古至今,端午都有赛龙舟的习俗,而本朝竞渡之风盛行,民间往往会有这样的盛况,姜青姝干脆借口说自己想去观竞渡,顺理成章地让张瑾和她一起出宫玩儿。
    到时候围观人群必然拥挤,也适合脱身,只要中间她能和张瑾稍稍分开一会儿,就足够了。
    端午当日,姜青姝以战后宜节俭之名,没有在宫中设宴,只是下朝之后给百官赐了些粽子和绢帛衣物,就换上常服遛出宫了。
    宫外当真热闹。
    姜青姝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这么多百姓了,京城最中心的河道上满是船只,夹岸皆是翘首围观的百姓,她拉着张瑾的手一直逆着人潮走,频频朝河岸的方向张望,一副按捺不住好奇心的样子。
    明明是每年都有、应该司空见惯的场景,然而久居宫闱的天子却比谁都要稀罕这场面。
    张瑾被她使劲拽着,不住地往前走,颇有些无奈。
    他攥紧她的手,“走慢些。”
    小心摔了。
    他一路走,一路小心地用手臂去挡住别人,免得有人撞到她。
    然而她此刻好像听不进去他的话,一边四处东张西望,一边问他:“司……定渊,你以前会时常来观竞渡吗?”
    张瑾:“几乎不来。”
    他喜清净,从不四处凑热闹,倒是阿奚那小子,以前但凡是哪里有热闹都一定要去看。
    她也喜欢看热闹。
    如果今日陪她的人换成了阿奚,想必这俩人一拍即合,直接闹腾起来,玩得谁也找不着人影,张瑾一想到此,才强忍着对人群的厌恶过来陪她,在这方面,他总不能连弟弟都比不过。
    难得她这么有兴致,主动要他陪她出宫。
    “原来你也是第一次呀……”她一边仰头张望,一边喃喃道:“那我们可要一块儿好好看看。”
    张瑾没有看周围一眼。
    只是低眼看着交握的两只手,她的手白皙纤细,被他带着薄茧的大掌包裹着,十指相扣,就只是寻常有情人拉手的姿势。
    这两只手,皆是拿过朱笔、握有生杀大权的手。
    他时常抱她,却很少与她这样牵着。
    张瑾拇指微动,摩挲着她手背光滑的肌肤,抬眼看着她的背影,她根本没有注意他,还在蹦蹦跳跳地往前冲。
    往前走了一段,不知为何,人流突然变得极多,朝他们直直冲了过来。
    张瑾一时不备,只感觉到被什么人撞了一下,掌心的手骤然脱离了出去,
    “陛……”
    他还未来得及叫她,眼睁睁看着她被挤得不见了。
    张瑾面色骤变,方才还冷静的眸底逐渐被慌张和惊怒掩盖,第一次彻底失了冷静。
    她一个人,没有侍卫,对京城又不熟悉。
    还有那么多人对小皇帝虎视眈眈。
    万一出了什么事……
    男人心跳急促,一向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肉眼可见的慌乱,双手捏成拳,死死抿紧唇。
    他奋力挤开周围的人,努力往前走动。
    可上天好似故意与他作对一般,他寸步难行,甚至还在被逆向人流越推越远。
    这么多人的情况下,即便他贵为宰相、有暗卫保护,此刻也只能束手无策。
    河道边最高的阁楼上,祁王倚窗看着楼下热闹的盛况,确定自己安排的人都过去把陛下和张司空分开了,才对身后的梅浩南说了一句:“梅大将军去接应陛下吧。”
    祁王说话的时候表情有些微妙,似乎还没消化皇姊和张司空之间的事。
    原来从不近女色、而立之年都不娶妻的张司空,喜欢的人是陛下啊……
    他说呢。
    怪不得冬至宴会那一日,他说要献男宠,张司空的态度恶劣成那样。
    连他堂堂一个王爷都心里犯怵,想不通他哪里得罪了张瑾,至于在陛下跟前就这样针对他吗?
    原来是喜欢陛下。
    这事儿要是传出去,铁定是惊掉满朝文武的下巴。
    梅浩南点头,注意到祁王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的表情,不禁脚步一顿,低声提醒道:“今日之事,殿下切记守口如瓶。”
    祁王道:“自然。”他想归想,哪敢真说出去啊。
    姜青姝那边,刚被人流挤出去,就碰见了过来接应她的陌生男子,对方拿出祁王府的腰牌,说:“这边请。”
    姜青姝跟着过去,看到梅浩南带着几个便衣千牛卫,在那边等候。
    ——把自己托付给别人是很危险的,姜青姝不会完全信任任何人,包括祁王,所以她事先让梅浩南在这边盯着祁王。
    梅浩南上前压低声音:“陛下要见的人,已经被殿下带到了二楼的雅间,臣已经检查过,此女身上没有任何利器。”
    “好。”
    姜青姝一路上去,命梅浩南在外守着,亲自推门进去。
    婉娘,也就是昔日的寻芳楼花魁韶音,此刻正不安地坐在屋内。
    几日前,有不明身份的人找到她,说有贵人想见她,问她愿不愿意抓住这一次机会,摆脱崔珲的控制。
    如果不是无路可走,韶音当初怎会委身于崔珲?崔珲有妻室有儿女,年纪足以做她的父亲,可偏偏京城的大官儿,与他为敌等于找死,韶音被他养在宅邸里,也无非只是一个任他取乐的金丝雀,闲暇之时唱曲跳舞给他看,与玩物无异。
    她曾试图逃离,试图向旁人求助,但都以失败告终。
    无权无势身若浮萍之人,别人连帮她都不愿,更乐于拿她去讨好崔珲。
    渐渐的,韶音便放弃了。
    她总是被唤作“婉娘”,时间一久,好像真的成了那个柔婉温顺、却见不得光的外室。
    这次有人说,有个贵人愿意帮她。
    不管那个“贵人”是否存在,是不是别有图谋,总好过这样熬着日子。
    韶音直接答应了。
    等约定的时间一到,她就被人暗中接走,来到了此处,静静等着那个“贵人”的到来。
    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韶音闻声抬起头,对上少女一双漆黑的眸。
    她怔了怔,想不到所谓的“贵人”竟是个很年轻的女子,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就好像她曾经在哪里见过她……
    这双眼睛和她很相似。
    而这人的气质,莫名让她感到似曾相识。
    “你……”韶音凝视着她:“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少女微微一笑,“姊姊约莫是不记得了,当初在寻芳楼,我曾向你请教过跳舞的技法。”
    韶音顿时想起来了,霍然起身,“是你……”
    她记得那一日。
    那一日她跳了剑舞,正要去侍宴,却有个从未见过的小娘子声称自己是新来的,来向她请教舞蹈。
    紧接着,寻芳楼便出了大乱子,被官府查封了。
    韶音从未怀疑过什么,寻芳楼被查封的那一日,她甚至一直在暗中担心那个小妹妹,明明约好了第二日来向她讨教舞艺,却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不知她又流落到了何处。
    今日,韶音终于明白过来。
    能把她从崔珲手中带出来,眼前这个少女,身份必是不寻常,也许当年寻芳楼的变故,便与她有关。
    韶音抬眼直视着她,眼底冷静,不卑不亢,直言道:“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何人?”
    姜青姝:“朕是皇帝。”
    韶音往后踉跄了一步,看着她,彻底无言以对了。
    她万万想不到对方竟然是天子,几度怀疑自己听错了,可她毕竟是个聪明人,心里万分清楚眼前之人没有骗她。
    因为当初收留她的谢大人,曾很多次跟她提过那个小皇帝。
    那时的韶音都是当故事听的,她知道当今天子年岁不大,知道自己有幸生了一双和天子相似的眼睛,更知道谢大人对那位陛下、对皇权的执念。
    但是。
    谢大人最后死于女帝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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